2. 中国古代建构的价值观念
3. “皇权不下县”的来龙去…
4. 说“儒分为八”
5. 淞沪会战的再回顾与再思…
6. 1776—1788:美利坚政治…
7. 上海亭子间文人之“病”
8. 盛世下的“零和社会”—…
管理 经济危机 贫富差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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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汉帝国雄视海内,皇帝踌躇满志之余,也时感忧惧和惆怅。皇帝十六岁即位,至今已五十年,对外征伐不止,对内苛法严刑,诛杀督责,刑赏黜陟,虽事出有因,皆任意而行。无论是地方官还是庙堂大臣,因一言一行而罹祸殒命者不计其数。迄今已有连续四任丞相死于非命,七年前,太史公司马迁为降将李陵辩护,皇帝因其所言不当,即下腐刑。五年前,又因情报有误,李陵家族皆被诛灭。开疆拓土,富有四海;天威难测,决人生死,天下谁人不怕皇帝?可是皇帝内心的忧惧却日甚一日。皇帝怕什么呢?怕死!“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惜生惧死,人情之常。皇帝居至高之位,极人世之欲,他渴望永久掌握无上的权力,永远君临天下,统治万民,只为他一人而设的豪华盛宴永不终止!他和秦始皇一样,相信宇宙间有长生不老之药,皇帝既然无愿不遂,无欲不足,那么,为什么就不能永生呢?他多次派出臣子去寻觅这种使人长生的灵药,他迷信神仙方术之言,周围聚拢了一群以此博取富贵的骗子,自称有法术秘方,可致长生。皇帝对此深信不疑,虽然后来因久不灵验,杀了几个欺妄之徒,但始终没有动摇皇帝对此的信念。他信术士之言,在宫苑中树起一座巍峨巨大的铜柱,上设承露盘,以承接天降甘露,每日和以玉屑同饮以求长生;他率群臣封禅泰山,其礼仪诡谲而神秘,埋下秘不示人的玉牒书,以求和上帝相通;他东巡海上,不顾群臣谏阻,欲驾舟自往寻求所谓蓬莱仙境,以冀和仙人相遇;他兴师动众,巡行天下,祭祀名山,祷祝上帝,以表祈求长生的殷殷之诚;他相信身边骗子公孙卿的话,认为远古的黄帝和他亲近的臣子已驾祥云仙升天界,并向往地说:如果我也能那样,我将弃妻子如脱履也!皇帝春秋渐高,现已六十六岁,至今尚未仙升而去,前后派出上千人去寻觅长生灵药,全无结果;上帝不可通,仙界不可往,揽镜自顾,华发早生,精力渐感不济,身体日益衰弱,每天对着面目可憎的臣子,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和常人一样死去,他就无法排遣内心的忧惧。
这天,皇帝在建章宫中纳凉,忽见一人,穿白衣,佩长剑,穿过宫中中龙华门匆匆而入,皇帝甚感诧异,叫道:是何人竟敢佩剑入宫?快将其收捕!周围的虎贲侍卫们忙追赶过去。龙殿凤阙,亭台池苑,遍搜不得,折腾了一个时辰,侍卫们回来复命,只在宫中辇道边搜获男子遗弃的一柄佩剑。皇帝大怒,眼睁睁的一个大活人怎能在眼皮底下就没了踪影?建章宫建于公元前104年,距今已十二年。这是一个十分庞大的宫殿群,里面各种殿台楼阁,园林假山不可胜计。其中的太液池,是一个很大的湖泊,中间的人工小岛上修有蓬莱、方丈、瀛洲等所谓海上仙山;其南还有玉堂、璧门等玉石建筑;尚有神明台,井干楼,各类建筑物间都有辇道相通,以方便皇帝来往游观;史称千门万户,足见其壮丽幽深。皇帝把这里当成人间仙境,寄托了他出离人世,超脱生死的理想。如今光天化日之下,森严宫禁之内,竟有人佩剑闯入,且此人如穿了隐身衣一般,在众多虎贲武士的眼皮子底下人间蒸发,只留下佩剑一柄。皇帝怒不可遏,命令立刻处死负责守门的门官。非法闯入宫禁而消失的男子成为皇帝的一块心病,他寝食不安,不仅感到安全受到威胁,而且对其无端消失十分疑惑。这年十一月,他调集京畿附近的骑兵部队,下令关闭了长安城门,开始了对上林苑和首都的严密搜索,务必要查出这个擅闯宫禁的男子。这次戒严,朝野震动,百姓惶恐,国家如临大敌,彻查整整进行了十一天,没有任何结果。
皇帝愈加不安,他头昏、失眠,厌食、神思恍惚,常做噩梦……他怀疑那个消失的男子并非现实中的人,而是被神巫作法而驱动的鬼魅。如果是人,他是断不敢佩剑闯入宫中的。即便他想进宫,对皇帝图谋不轨,那戒备森严的重重门禁他是怎么通过的呢?况且如此严密的搜查,即便一只苍蝇也不会逃出,他怎么会踪影皆无?皇帝的想法并非空穴来风,多年来,皇帝迷信神仙方术,周围有几个深得他信重的术士,如李少君、文成、栾大、公孙卿之属,皆云能通天作法,招神取药,有的被封了大官,有的为贴身的心腹,授予重权,赏赐万金,佩紫怀黄,气焰冲天。可是后来因其大言秘方久无效验,多被皇帝所杀。但是皇帝并没有断了成仙长寿的想法,对神巫怪诞之言仍存有敬畏。如此,神巫方士大得其道,或男或女,麇集京城,甚至远在大宛、乌孙、楼兰诸国的骗子们也都跑到长安来了。他们长相、语言、服饰怪异,装神弄鬼,更易惑人,此谓之胡巫。长安城内大约有数千名神巫方士,他们出入豪门,结交贵戚,甚至到宫苑禁地为宫女妃嫔们行巫作法。妃嫔和贵戚们或因争宠,或因权斗,彼此结下怨仇,神巫方士们便为其行巫蛊之术。其法大略为,以木刻为人形,施以咒语或其它邪术,埋入地下,巫觋们为之作法,祈求鬼神加害于对方,使之罹患恶疾,乃至速死。巫蛊之术如同传染病,从宫廷豪门延及民间,巫觋们大行其道,道路侧目,人人惊惧,长安城内一片乌烟瘴气。
皇帝决人生死,杀人无数。自打建章宫中发生佩剑男子闯宫又无端消失的事件后,他觉得太多的人仇恨他并咒他速死,他患了迫害狂想症,看周遭的臣子后妃,甚至皇子公主,都似觉有杀他之心。一日白昼昏睡,竟梦见数千木人,争先恐后,环围而上来攻击他,惊醒之后,不胜惶恐。
就在皇帝忧惧惊恐的日子里,发生了丞相公孙贺事件。
公孙贺是一个马上武夫,当皇帝还是太子时,他就在皇帝身边,是皇帝的老熟人了。后来,他娶了皇后卫子夫的大姐卫君孺为妻,成了皇帝的连襟,由此颇受宠爱,被封为轻车将军。后随大将军卫青远征匈奴,因功封侯。前后又有几次率军出征,皆无战绩。本想在这个位置上养尊处优,终老天年。不想丞相石庆病死(这是多年来唯一寿终正寝的丞相,然生前也多受皇帝责谴,每日心惊胆战,如处水火)。石庆一死,皇帝既命公孙贺为相。公孙贺吓坏了,他知道丞相这个活儿不好干,皇帝喜怒无常,丞相常在皇帝左右,一不小心,出点娄子,就可能掉脑袋。因此,他俯伏在皇帝脚下,叩首涕泣,不肯起来。皇帝命左右:扶起丞相。可他还是打拖拖,不肯接相印。皇帝拂袖而去,公孙贺无奈,这才哭着接了相印。公孙贺当了丞相,他的儿子公孙敬声接其父太仆之职,父子皆位列公卿。不料纨绔子弟公孙敬声骄奢不法,利用职权之便,贪污挪用了一千九百万的军费。事发,进了大牢。当时朝廷正在追捕一个名叫朱安世的“京都大侠”,朱犹今之所谓黑社会,大汉帝国也“打黑”,对于所谓“大侠”之类的黑社会决不手软。古时这类人物游走江湖,,轻财重诺,诛暴安良,有仁爱之心,常急人所难,所以也算得人中豪杰。但生杀予夺之权,应掌握在国家之手。对于当年朝廷处决名叫郭解的“大侠”,班固认为“以匹夫之细,窃杀生之权,其罪已不容诛矣”。大侠们都有广泛的人脉和社会关系,故朱安世久捕不得。公孙贺向皇帝提出,他要亲自部署,把朱逮捕归案,以赎儿子的死罪。按说抓一个犯罪嫌疑人,本不用堂堂丞相亲自动手,即便抓住了,也是丞相主管下的公安司法份内的事,谈什么以此赎罪呢?但皇帝看在至亲的面子上,还是答应了。不久,公孙贺亲自督办,朱安世被逮捕归案。可是,这下反倒惹了大麻烦。朱在狱中揭发丞相父子两宗大罪:一是公孙敬声与阳石公主私通;二是在皇帝前往甘泉别墅的路上,使巫觋埋下偶人,用巫蛊妖术谋害皇上。这两宗罪非同小可,皇帝任用的司法大吏都是刻酷残毒之人,对任何人决不手软。丞相公孙贺立刻被抓进大牢,经过刑讯拷掠,案验属实,还没等上刑场,父子皆庾死狱中。皇帝气疯了!近日种种蹊跷之事,其源在此。害他的人不是别人,竟是丞相父子!公孙父子虽死,暴怒的皇帝犹不罢休,下令将丞相全家灭族。刑讯之下,案犯还供出两名公主,还有皇后的侄子长平侯卫伉。两名公主不仅与人淫乱,且用巫蛊谋害他,大逆不道,罪不容赦,皇帝下旨将牵连此案的诸邑公主、阳石公主连同长平侯卫伉一并杀头。
此案令人难解的疑点颇多:首先,涉案诸人皆为皇帝的血亲至亲,他们的荣华富贵仰赖于皇帝。丞相得到皇帝宠信,刚刚上任,亦未闻皇帝对两名公主有何不利,为什么用魔道妖法来谋害皇帝?其作案动机令人生疑;其二,即有巫蛊之事,谋害的对象是皇帝,一旦败露,即有灭族之厄,当秘之又秘,一个游走江湖的社会边缘人因何而知?仅凭犯罪嫌疑人揭发的供词作为唯一证据遽然定谳,岂不荒唐?其三,巫蛊之证据,乃皇帝必经之路上埋下的偶人。最有可能仇恨和谋害皇帝的应该是皇朝体制外的朱安世,而非被皇帝宠信高踞庙堂之上的丞相。朱完全有可能以丞相之名埋下偶人,以备情急之下嫁祸于人。朱被抓后,即威胁丞相,谓其将被灭族,后有司果然掘得偶人,丞相遭灭族之祸,整个过程完全像朱安世和皇帝合谋导演的一场冤情悲剧。其离奇荒诞,武断残忍,千年之后,犹令人叹息。
皇帝年事已高,暴戾多疑,失去了正常的理智和判断,认定他的敌人就睡在他的身边,他要把他们一个一个干掉。他的无上权力和雷霆之怒可以使任何人遭受灭顶之灾。所以,这仅仅是一个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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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决心要开展一个大的运动,把对他心存不满,用巫蛊之术诅咒和谋害他的人全部揪出来,把他们送上不归路。这需要委派一个得力的大臣具体领导和实施,受命的人名叫江充。
江充是河北邯郸人,原名叫江齐,他有个妹妹,善歌舞,嫁与诸侯国赵太子丹。江齐出入赵国宫廷,得到赵王的宠幸。后来,太子怀疑江齐把自己的隐私汇报给父王,派人去抓他,江齐逃走,太子把他的父兄抓起来杀掉了。江齐西入关,至长安,更名江充,向朝廷告发太子丹与自己姐姐和王后宫人淫乱,结交地方黑恶势力,为非作歹,吏不能禁。皇帝大怒,下旨地方官,派军吏围赵王宫,收治赵太子丹。赵王本是皇帝的异母兄,上疏为儿子辩冤,说江充乃逃亡的小臣,挟嫌报复,举报不实,自己愿意亲率赵国子弟,出征匈奴,为儿子赎罪。皇帝不许,坚持逮捕赵太子丹并治以重罪。
江充举报诸侯有功,皇帝要亲自接见他。江充很会包装自己,他请求皇帝允许他以平时所服衣饰冠冕求见,皇帝应允。皇帝驾临犬台宫接见江充,见此人身服纱罗,色彩缤纷,曲裾流苏,飘飘欲举,簪缨冠冕,行步摇颤,加之他身材魁伟,更显气度不凡。皇帝为之惊诧,不由脱口道:燕赵之地果然多奇士也!问及国情政事,江充侃侃而谈,奇装异服加上摇唇鼓舌的一张利嘴,彻底把皇帝给征服了。他得到了皇帝的信任,先是自请前往匈奴为使,回来后,皇帝特命他为“直指绣衣使者”,这是个特殊的职位,直接对皇帝负责,相当于凌驾于贵戚群臣之上的监察大吏,对群臣百僚,皇亲贵戚乃至他们的家属子弟奢侈僭越的行为有处置之权。平时,近臣贵戚整日锦衣玉食,宝马轻裘,尤其是他们的子弟,更是射猎游宴,奢靡淫乱,多行不法。江充弹劾举报,先是将逾制车马全部没收,然后,声言将其违法子弟充军北地以征匈奴。为了使他们不逃逸,不走后门找关系平事,又使吏卒把守宫门,设哨逻察,不许其随意出入。权门贵戚惶恐无计,为了不使子弟充军,纷纷以钱赎罪,国库因此创收数千万。皇帝大悦,认为江充乃忠直之臣,从此更得宠幸。
且说皇帝因疑受巫蛊之害,年老体衰加上心病,终日神思恍惚,虽说杀了两个公主,灭了丞相一家,内心之怨恨及忧惧终不能平。他狂躁易怒,总疑心诅咒他的人遍布国中,而谋害他的人就在身边。不久又杀了一些涉嫌巫蛊的后宫妃嫔、宫女大臣,死者数百。然仍龙体不安,眼前常出现幻觉,数不清的偶人在他身边跳踉叫嚣,骂詈不休,甚至薅发抓鼻,抠眼扼喉,必欲置其于死地。皇帝甚恶之,恼怒得要发疯,终于病倒了。江充求见,道:陛下之病在巫蛊,巫蛊不除,病不能愈,为陛下龙体安康,请彻治巫蛊!皇帝决心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揪出所有包藏祸心的坏蛋,即命江充负责,按道侯韩说、御史章赣、宦官苏文等人组成领导小组,彻查巫蛊之案。江充受命后,以胡地巫师檀何为助,以巫治巫,以巫治人。他带着胡巫檀何,后跟凶神恶煞的吏卒捕快,无论是民居小户,还是豪宅深院,乃至官衙宗祠,闺房神社,无不畅行无阻。胡巫檀何言某屋某宅有巫蛊之气,立刻掘地三尺,以求偶人。又云某处有鬼影出没,某地有蛊气异象,立将所居主人拘捕。其人被诬,惊骇号哭,大叫冤枉,便烧烙钳灼,酷刑逼供,于是涉案者互相诬指,株连愈多,自京师三辅之地连及国中各州郡、,坐巫蛊之案而被处决者达数万人。皇帝昏聩嗜杀,丞相、公主都难逃一死,谁又敢为涉案者辩冤?于是,有与没有,只要被指巫蛊,尽杀之。
但是江充兴此大狱,决非只为了杀人立威,他有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他的最终目标是搞掉太子。江充这个人很有趣,他专门在帝王父子间弄事,离间他们的关系,最终把太子搞掉。当年在诸侯国时,已经把赵国太子丹搞死了,如今他进入中央帝国权力中枢,他要搞掉的是天朝太子刘据。
建元二年(前139年),皇帝初即位,以帝王之尊往霸上祭祀,住姐姐平阳公主家,得幸歌姬卫子夫,带回长安,封为夫人。十年后(前128年),卫夫人生子刘据,封皇后,刘据立为太子。太子如今三十八岁,虽有储君之贵,但皇帝国事繁剧,群臣环绕,父子间绝少沟通。皇帝妃嫔众多,皇后年老色衰,早已失宠,难得见到皇帝。后来,皇帝的几个妃嫔又为皇帝生过几个皇子,皇后宠衰,太子立久,皆不安其位。其时皇帝与太子间并无嫌隙,也无更变接班人的想法。为了使皇后和太子心安,曾使大将军卫青传话给皇后,说:汉家草创天下,四夷侵凌中国,如果我不变更制度,后世将无法可依,如果我不兴师征伐,国家也不安全。为了这个,天下军民受苦,国家财力匮乏,乃不得已也。如果在我之后治理天下的人还像我这样干,那就是走暴秦灭亡之路,会葬送汉家天下。太子温良敦厚,行事谨慎,欲求汉家守成之主,太子正合我心。听说皇后和太子有不安之意,那就多虑了!太子必能安天下,他办事,我放心,可以把我的意思告诉他们。卫青虽是私生子,但却是皇后卫子夫的同母弟,由他传话当然最合适。皇后听了卫青传来的话,欣喜万分,脱下头上的簪子,面朝北阙,叩首流涕。
皇帝每离京外出,政事交付太子,皇后管理后宫,太子和皇后对诸事的处置,皇帝少有过问。皇帝用法苛酷,一些蒙冤获刑的百姓,太子多有平反宽宥,执法大臣皆不悦。皇后怕久而获罪,每告诫太子,莫擅自做主,逆皇帝之意。这时,皇帝反称赞太子而批评皇后。时间一久,归附太子者多为忠厚长者,诋毁太子者皆为恶臣酷吏,后者不断得到皇帝的提拔重用,且人数众多,故太子誉少而毁多。大将军卫青的去世,更使太子失去了保护的屏障。
太子的地位是否稳固,最终取决于皇帝。臣子们也都窥伺皇帝的心思,看皇帝的眼色行事。恰在此时,皇帝老来得子,于六十二岁那年生皇子弗陵。生子的赵妃住在钩弋宫,据说怀孕十四个月方生此子,婴儿壮硕。皇帝喜曰:闻昔日尧帝十四月而生,不意钩弋亦如此!于是,命赵妃所居之门为尧母门。尧,世传古代之贤帝,皇帝以初生皇子比之于尧,是何意也?后来司马光批评汉武帝此举不慎:“当是时也,皇后、太子皆无恙,而命钩弋之门曰尧母,非名也。是以奸人逆探上意,知其奇爱少子,欲以为嗣,遂有危皇后、太子之心。”皇帝此举有意无意给臣子们某种暗示,自此之后,围绕在皇帝身边的宵小之徒如宦官苏文、常融、王弼之流开始对太子造谣生事,肆加诽谤。一日,太子去拜谒母后,在宫中时间稍长,苏文竟对皇帝说:太子在内调戏宫女。皇后闻此,对太子说:似苏文这等心怀叵测之徒常在皇帝左右,对你造谣诽谤,离间你们的父子关系,应自白真相,请诛奸佞。太子回道:我行为检点,不犯过失,何惧小人。父皇明察秋毫,岂能为奸佞所蔽。又有一次,皇帝身体不适,使宦官常融去召太子,常融回来对皇帝说:太子闻听陛下病了,竟然面有喜色。皇帝嘿然无语。太子至,帝察其容色,虽笑颜温语,面上尚留泪痕。帝知其真情,立诛常融。皇后为防小人从中生事,行事谨慎,不违法度,虽久已失宠,难得见到皇帝,但仍然受到礼遇。
青蝇之谗,积久成祸;壁间微隙,终倾大厦。尽管皇帝对皇后及太子尚无恶感,但其对小皇子弗陵的深爱已使善窥上意的臣子失去了对太子的敬畏。太子近贤者而远小人,而小人是最可怕的。看皇帝的意思,太子能否顺利接班,成为帝国未来的主人,尚未可知。所以,进谗者毫无顾忌,仵犯者肆无忌惮。曾被皇帝特命为“直指绣衣使者”的江充就更不把太子放在眼里了。一日,太子宫中侍从违禁驱车行驰道中,被江充撞见,立即下令没收车马,且将上报皇帝。太子闻听此事,赶紧派人去江充处说软话,说:我并非爱惜车马,其实是不想让皇帝知道此事,惹他生气。我一定要严厉教训下属,决不使之再犯。请江君宽宥这一次。但江充不买太子的账,不仅将车马扣押,并亲自到皇帝那里去告太子的状。皇帝夸奖江充说:为臣者就应该如此啊!江充把太子给撅了,还得到了皇帝的夸奖,自此更加威震京师。可是现在皇帝老了,病了,而太子正当盛年,如果太子顺利接班,江充的脑袋就得搬家,这一点,江充安得不知?受命查巫蛊大案,罗织株连,杀掉数万倒霉蛋,这只是为了造势,搞掉太子,才是他真正的目标。
太子会被搞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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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内外,很多人被抄家、被下狱,被酷刑折磨,被送上杀场……但是杀的人越多,皇帝的心情反而越糟,如此多的人在暗中反对他、诅咒他、他觉得这些巫蛊邪术在他的身上起了作用。他头晕目眩,四肢沉重,失眠厌食,不能御女,六宫粉黛已久不临幸,他是真的病了!江充带着胡医檀何晋见,道:宫中蛊气甚盛,不除之,皇上之病终不得愈。最危险的敌人果然就睡在身边,皇帝下旨,江充等入宫查蛊,除恶务尽!皇帝不想听那些倒霉蛋凄惨的号叫,更不想闻到杀人的血腥味,于是便离京去甘泉别墅养病,任江充等人在京城折腾。
江充的领导小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私敌仇家,先是这些人被抓、被关、被处死,接着,被皇帝冷落的夫人妃子遭了殃,她们的椒房内室被掘个底朝天,个个吓得面无人色,若私贿以珠宝钗环,或许侥幸逃生,余则尽以巫蛊罪被拘押,等皇帝下旨杀头。除了江充,宦官苏文也因屡次进谗,与太子结怨,两人彼此会意,带人闯入皇后和太子宫中,胡巫道:此蛊气最盛处,妖气弥漫,令人悚惧,吾已见偶人于地下矣!江充等人下令,寸土必掘,务使妖蛊现形,为陛下除害!于是,皇后和太子宫掘地纵横,竟无置床之地。终于有了“重大发现”,江充立即派人疏报皇帝,云:太子宫地下埋有多具桐木偶人,尚有帛书,写有诅咒皇帝的咒语,请让我带着罪证,亲往奏报陛下。
太子大惊,不意江充竟如此惨毒,栽赃陷害。皇帝正被所谓巫蛊之害折磨得发疯,丞相、公主尽被诛杀,只要沾上巫蛊的边,任谁也难逃皇帝的雷霆之怒,这却如何是好?太子忙找近臣(少傅)石德商量。石德也吓坏了,一旦此案定谳,再冤也无从申诉,作为辅佐太子的近臣,肯定将被杀头。石德为太子画计道:皇帝为江充所蔽,言听计从;太子为江充所陷,无以自白。如今之计,只有假传圣旨,收捕江充,治其惑主作乱之罪。况如今皇帝在甘泉养病,讯息不通,皇后及太子派人前往问病奏事,皆不蒙召见,皇帝生死未卜,奸佞又危害太子,太子不念秦公子扶苏之祸乎?太子犹疑道:我怎能矫父皇之命以杀人,一旦如此,岂非作乱?不如去见父皇,以证清白。石德道:今日之局,只怕太子见不到皇帝,已被废黜诛灭矣!此时江充搜捕太子甚急,太子惶遽无计,只好横下心来,派人以皇帝诏命,逮捕江充。按道侯韩说疑使者有诈,不肯受诏,即被杀掉。太子亲临,监斩江充,骂道:你这奸邪小人,当年离间诸侯父子,使赵太子死难,还不够吗?如今又来离间我们父子,祸乱社稷,死有余辜!即杀之。又依处置巫觋的一惯做法,于上林苑中,将胡巫檀何施以火刑。
开弓没有回头箭,事已至此,不容迟疑,太子又派亲信持节杖夜入未央宫,禀告皇后,出武库兵器,征发长乐宫的卫卒,又集中战车,满载弓箭手,封锁道路,关闭城门。长安城内,人心惶惶,一片混乱,到处哄传:太子已反。宦官苏文逃奔甘泉,禀报太子反状。皇帝说:想必太子害怕,又恼恨江充,故为此。命使者传谕太子来见。使者至都门,未敢入,回报皇帝说:太子已经造反,欲斩臣,臣逃归。皇帝至此方信太子已叛。大怒,问:丞相何为?新任丞相名叫刘屈氂,乃汉武帝庶兄中山靖王刘胜之子。听说太子发兵,吓得逃跑了,连丞相印绶也丢掉了。左右对曰:宫廷有变,丞相秘之,未敢发兵!皇帝怒道:事已至此,尚何秘之?丞相无周公之风,难道周公不诛管、蔡吗?立即下诏书给丞相:发兵捕斩造反者。京城内,太子布告百官:皇帝在甘泉病重,奸臣乘机作乱,疑有非常之变,故发兵以卫社稷。天下无事时,皇帝病恹恹百计无聊,愿意折腾点事,一旦真的有事,真病假病霍然而愈,精神奋发,斗志昂扬,立即投入战斗。为使百官不为太子所惑,皇帝离开养病的甘泉别墅,驾临长安城西建章宫亲自指挥平叛。他调发三辅近畿军队入都,命二千石官员皆受丞相节制,投入战斗。太子方面,可用之兵不多,只好矫皇帝之命,大赦狱中囚徒,发给武器,组成临时武装。又命使持朝廷节杖,征发长水、宣曲一带驻扎的胡骑部队,以应太子。太子调发胡骑的使节半路为人所杀,胡骑为皇帝所用,入长安平叛。为了不使太子矫朝廷之命以惑众,原来朝廷节杖是纯红色,现在皇帝所用节杖上加黄旄以示区别。如此,太子之令皆为伪命,除非少数豁出身家性命归附太子的人,多数人不是观望,就是投到了皇帝一边。太子到了御林北军南门外,召护军使者任安,授予朝廷节杖,令其发北军以助。任安跪拜受节,入城后闭门不出。太子困窘无计,只好作困兽之斗。他的手下没有正规部队,全是临时拼凑的乌合之众,只好驱赶这几万人迎战。至长乐宫西门,与丞相刘屈氂平叛军队相遇,双方拼杀格斗五日,血流沟渠,伏尸宫阙,死者约十万之众。
此时朝野民间皆传太子已反,众皆溃散。太子奔长安南门,守门官田仁认为太子与皇帝乃父子之亲,不敢硬阻拦,于是太子得以脱逃。丞相刘屈氂以田仁纵太子出逃,欲斩之,御史大夫说:田仁官至二千石,按级别应上报,先请示皇帝方可处置,怎可擅自斩首?皇帝闻听大怒,派吏责问:守门官放纵反者,丞相斩其首,乃行朝廷之法,你为何阻拦?御史大夫惶恐自杀。太子既败,皇帝命人前去收皇后玺绶,卫皇后自杀。从前太子的宾客以及凡在太子宫中任职者皆被斩首。随太子起兵反叛如石德者,皆被灭族。被太子胁迫的校尉士卒被发配到遥远的敦煌郡驻防。御林军北军护军使者任安(他是司马迁的挚友,司马迁有《报任安书》)虽未发兵助叛,但首鼠两端,和朝廷有二心,与守门官田仁俱腰斩。在与太子反叛作战中有功的人被封侯晋爵。因太子逃亡在外,入城平叛的军队暂不撤防,严守都门,以备非常。
太子逃亡至湖县,藏匿在泉鸠里一户平民家里,主人家贫,卖草鞋以奉养太子。湖县有一富家,乃太子旧相识,太子与其联系,因而暴露了行踪。官兵吏卒围捕太子,太子知不得脱,遂闭户自缢。吏卒张富昌踹开门,新安令史李寿第一个闯进去,忙抱住太子,解开绳索,太子气息已绝。匿藏太子的主人在与官兵格斗中被杀。太子的两个儿子一并遇害。
汉武帝晚年兴起的巫蛊之祸,使朝廷遭到重创,国家元气大伤,仅京师一地,死者十多万。且不说寻常百姓、妃嫔宫女、臣子吏卒,仅皇帝一家,除皇后公主外、帝国的接班人父子两代尽皆被杀。皇帝这时似有悔悟,悔悟的方式还是杀人,这次杀的是他利用过的人。他把江充一家灭族,把协助江充治理巫蛊的宦官苏文活活用火烧死,发兵湖上搜捕太子的地方官虽奉旨行事,开头因功封为北地太守,后来又把他全家灭族,以泄心头之恨。儿孙呜呼哀哉,皇帝时有悲感,除了杀掉帮他作恶的爪牙外,皇帝又盖了一座思子宫,于太子殒命的地方修了一座望子台,皇帝登临时,涕泪交流,伤感无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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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君末日综合症是一种精神疾患。主要症状是昏聩狂躁、冷酷多疑,宠信奸佞,行事反常,且伴有妄想症、多动症和迫害狂。莫名的积郁、匪夷所思的狂热,只有通过嗜杀和非常的举动才能稍有纾解。一般来说,侵害的对象常是他的亲人或近臣,但长久受害的则是国家和普通百姓。
巫蛊之祸,诬人和被诬者几乎全被杀死。所谓帝王之怒,天下缟素,但这一次帝王之家流的血格外多。他的女儿、儿子和孙子被杀掉不少,他失去了自己多年培养的接班人。他最狂怒的时候,丧失了理智,曾下令将拘囚起来的太子一家无论老幼全部处决。太子的孙子,也就是他的曾孙尚在襁褓中,得一名大臣冒死保护,养在民间,得以逃生。多年之后,这名刀斧丛中的皇室孑遗得以继承皇位,是为汉宣帝,这是后话。
太子死后,巫蛊余波未息,皇位继承人的争夺激烈起来。燕王刘旦认为太子一死,按顺序该轮到他作储君了,便从封地派使节入都,向皇帝表示愿意交出诸侯国印绶,回京宿卫。皇帝大怒,杀了他的使节,削夺了他三县封地,自此对他十分厌恶。
昌邑王刘髆是皇帝曾十分宠爱的李夫人所生之子,李夫人堂兄李广利封为贰师将军,率军出征,丞相刘屈氂为其饯行,送至渭桥边。李广利与刘屈氂是儿女亲家,如昌邑王得继皇位,二人将可永保权位,于是谋议共立昌邑王。刘屈氂的老婆用巫蛊邪术诅咒皇帝,并与李家共同祈祷神明,以遂其愿。事发,皇帝下诏,丞相刘屈氂被一辆厨车送到刑场,腰斩东市,老婆被枭首华阳街。李广利兵败投降匈奴,妻子皆被诛灭。
周围几乎无可信之人了。皇帝感来日无多,忧惧日增,且有一种幻灭感。他决定把整个帝国交到他最喜爱的小皇子手里。但小皇子刚满六岁,据说在母腹中耽留十四个月才出生,时光在这个孩子身上显得尤其滞重和缓慢。皇帝虽把其母赵妃比之为“尧母”,但这个母亲太年轻了,因其年轻,所以被视作帝国的威胁,他要把小皇子变成孤儿,以解除未来社稷之患。《资治通鉴》记其事云:
后数日,帝谴责钩弋夫人;夫人脱簪珥,叩头。帝曰:“引持去,送掖廷狱!”夫人还顾,帝曰:“趣行,汝不得活!”卒赐死。顷之,帝闲居,问左右曰:“外人言云何?”左右对曰:“人言‘且立其子,何去其母乎?’”帝曰:“然,是非儿曹愚人之所知也。往古国家所以乱,由主少,母壮也。女主独居骄蹇,淫乱自恣,莫能禁也。汝不闻吕后邪!故不得不先去之也。”
无端杀掉孩子的母亲,把幼小的孩子变成孤儿,而且杀得如此振振有辞,自鸣得意,这就是汉武帝!
巫蛊之祸后,皇帝在孤独、懊恼、绝望的折磨下又活了四年,朝野上下充满戾气,他成了地道的孤家寡人,臣民百姓怕他、恨他,盼他速死,终于,他在七十一岁那年撒手人寰。
公元前73年,汉武帝刚刚死去十四年,那个死里逃生的皇室孑遗,汉武帝的曾孙刘询即颁发诏书,说他的祖爷爷“躬仁谊,厉威武,功德茂盛,而庙乐未称”,要求群臣朝议,为其立庙树碑,祭祀时奏太庙之乐,献盛德之舞,以示不朽。皇帝动用国家的权力和礼仪伪造历史,欺骗百姓,为暴君张目,盖因暴君是专制皇权的祖宗。汉宣帝刘询的父母、祖父母以及兄弟姐妹都被他这个祖爷爷杀掉了,他自己如不是臣子冒死保护,厮养民间,也早已化为粪土,可他竟然称颂祖爷爷是功德茂盛的仁义之君。这不仅显示了专制权力没有任何正义和真相,更说明为了维护权力,统治者是如何的丧心病狂,指鹿为马!寄生在专制皇权之上的群臣百僚异口同声:陛下英明!供奉先帝,万民瞻仰,丰功伟业光照千秋!只有一个认死理的读书人不干了,他叫夏侯胜,是朝中一个小小的文官。他站出来,高声指斥先帝的无道,说:先帝虽有开疆拓土,统一天下之功,但他杀害了那么多士人百姓,自己荒淫无道,奢侈无度,搞得国库空虚,民穷财尽,天灾人祸,人民相食,百姓流离失所,国民死去大半,国家经济至今不能恢复,所以我反对祭祀供奉他!群臣大哗,一齐围攻:当今皇上的诏书,你竟敢反对?夏侯胜凛然道:我直言正论,决不说违心的话,即便是诏书,我也不怕!结果他因非议诏书,诋毁先帝的罪名下了狱。这个敢于对专制皇朝供奉无道暴君说“不”的读书人,彰显了古代知识人的气节和良知,使历代谀上媚权的无耻文人为之汗颜!
皇帝一生的勋业是征服了四周的蛮夷,打败了北方的匈奴,扩大了帝国的疆域,使大汉帝国成为大一统的国家。但是,由于他的奢侈、残暴和阴狠,他的名字一直和史上最酷虐的暴君并列一起,史称“秦皇汉武”。他死后,同代和后代的史家们就如实地记述了他的罪行。班固指出,在他的治理下,帝国“海内虚耗,户口减半”,国家经济几近崩溃,国内百姓由于战争、饥饿和无休止的徭役死去了一半。司马光评价说,汉武帝“穷奢极欲,繁刑重敛,内侈宫室,外事四夷,信惑神怪,巡游无度,使百姓疲敝,起为盗贼,其所以异于秦始皇者无几矣。”尽管两位史家都赞扬了他治理国家,号令天下的雄才大略,但使千百万人陷于苦难死于非命的罪行却把暴君永远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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