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驳关于李商隐《夜雨寄北》的臆说——答丘汝腾先生
来源:网络转摘 作者:霍松林 点击:5796次 时间:2016/9/23 17:28:06
“疑义相与析”,原是我国古代文朋诗友之间的乐事,也有利于促进学术研究的深入开展,是值得提倡的。
广东丘先生写了一篇《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是思妻,还是怀友?与霍松林先生商榷》的文章,因此,我就丘先生所提问题谈些浅见,互相商榷。
一、丘先生的文章(下称“丘文”)一开头便说:“西窗剪烛”是“怀友的典故”,“明清大家”都这样用。而近年出版的唐诗选本都“注着李诗是寄给妻子的。”最后阅读《唐诗鉴赏辞典》,“才知道书店新出版唐诗注释,很可能本此霍文而来”。现分两点,略作答复。
(一)把《夜雨寄北》理解为“寄内”之作,不自我始,这里略举数例。
沈德潜《唐诗别裁集》卷二十:“此寄闺中之诗。”姚培谦《李义山诗集笺注》卷十四:“(白居易《邯郸冬至夜思家》)‘料得家中夜深坐,还应说着远行人’,是魂飞到家里去;此诗(指《夜雨寄北》)则又预飞到归家(明说‘归家’,显然作‘寄内’理解)后也。奇绝。”冯浩《玉溪生诗集笺注》卷三:“语浅情深,是寄内也。然集中寄内诗皆不明标题,仍当作‘寄北’。”宋顾乐《唐人万首绝句选》评《夜雨寄北》:“婉转缠绵,荡漾生姿。”(“婉转缠绵”,自是就“寄内”说的)《千首唐人绝句》卷下刘拜山评《夜雨寄北》:“思家之作,或直抒悲慨,如岑参《逢入京使》;或从对方落笔,如王维《九日忆山东兄弟》。然总不如此诗之曲折缠绵,循环往复,别开境界。”当代名家如马茂元之《唐诗选》,程千帆、沈祖芬之《古诗今选》等论《夜雨寄北》,皆持“寄内”说,都比我提出得早。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编、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出版的《唐诗选》,列入《中国古典文学读本丛书》,流传极广,影响极大。于《夜雨寄内》诗后注云:“题一作《夜雨寄北》。冯浩《玉溪生年谱》将此诗系在大中二年(848),本年的另一首寄内诗《摇落》也描写了秋景,两首诗写作时间挨近。”又云:“末两句是说不晓得哪一天能够回家相对夜谈,追述今夜的客中情况。”这显然也是赞同冯浩“是寄内诗也”的理解的。总之,早在我为《唐诗鉴赏辞典》撰稿之前好几年至几百年,认为《夜雨寄北》是“寄内”诗者不胜枚举,而丘文却指责我首倡此说,为“新出版唐诗注释”所“本”,这未免目无前人而过高地评估了我的作用和影响。
(二)丘文认定“西窗剪烛”是“怀友典故”,举了他熟悉的《秋水轩尺牍》等书中的例证。又在全文第六段中说:“西窗、窗友、同窗、同学,这几个词都有紧密联系的地方……可见西窗是舍房西侧之书室。夫妻久别,自应在深闺中细叙,大堂上细叙,何故要去书房剪烛,并先定话题,要诉说‘巴山夜雨时’呢?如在闺中偎依畅叙,则息烛反比点烛胜也。”我认为:这些高论都不能成立。
先谈“剪烛”。烛光燃久了便结烛花(烬),剪掉它烛光才亮。屡烬屡剪,表明已到深夜。所以《汉语大辞典》第二册725页对“剪烛”的解释是:“语出唐李商隐《夜雨寄北》诗‘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后以‘剪烛’为促膝夜谈之典。”也就是说,“剪烛”非朋友所专有,朋友可用,妻子和任何关系亲密的人都可用。元人杨载的诗句“翡翠帘深剪烛频”,显然相对夜话的并非朋友而是妻子。
再谈“西窗”。丘文把“西窗”与“同窗”等联系起来,说什么“西窗是舍房西侧之书室”,虽令人耳目一新,诧为“创见”,但未免过于牵强。不违背常识的理解是:西窗,就是向西的窗子;以部分代全体,便指窗户朝西的房子。这房子,可以是卧室,也可以是书室;可以与朋友夜话,也可以与妻子夜话。而按照古诗的用法,西窗又多指女性的居室。台湾中国文化学院和中国文化研究所出版发行的《中文大辞典》第31册“西窗”条云:“西窗,妇人之居室。”下引例句云:戎昱《长安秋夕》诗“昨宵西窗梦,梦入荆南道”,李商隐《夜雨寄北》诗“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赵德麟《妻》诗“晚云带雨归飞急,去作西窗一夜愁”。戎昱、赵德麟两诗中的“西窗”都指妻子居室,是毫无疑问的。值得注意的是:辞典编者把李商隐《夜雨寄北》诗中的“西窗”也解为“妇人之居室”,很值得丘先生参考。
二、丘文云:“若说此诗是寄其妻而言,则首句‘君’字之称谓无着落。……‘君’很少称女者,在商隐时,则是对男者称,对妻则称为卿。”这真是奇谈!从丘文看,丘先生起码是六十岁以上的诗人,“老师启蒙时”就读过《夜雨寄北》,却为什么连起码的启蒙读物《唐诗三百首》也没有读过?《唐诗三百首》选了元稹悼念亡妻的《遣悲怀》三首,第一首尾联云:“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第三首首联云:“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两个“君”字都指亡妻。元稹(779831)与李商隐(813858)同时略早,按照丘文的规定,是只能称妻为“卿”的,却偏偏称“君”,岂非有意与丘先生为难?
三、丘文说:“‘寄内’是洪迈著的《万首唐人绝句》的题目,但到《全唐诗》面世,便改为‘寄北’了。……其《万首唐人绝句》之‘寄内’二字,明显是经过‘精鉴、精审’有误而更正为‘寄北’,收入《全唐诗》中。”把“想当然”的臆说加“明显”二字说得这样肯定,态度也不够严肃。李商隐诗集各版本中只有明人姜道生刻《唐三家集》中之《李商隐诗集》作《夜雨寄内》,其他各本皆作《夜雨寄北》。《万首唐人绝句》也并非只有一种版本,如“文革”前文学古籍刊行社影印的明嘉靖本作《夜雨寄北》,而北京图书馆所藏赵宧光、黄习远的明万历刊本,则作《夜雨寄内》。作《夜雨寄内》或《夜雨寄北》,都有版本根据,不能说哪一种“有误”。《全唐诗》只是根据某种版本标题,不存在什么“明显”的“更正”问题。“寄内”当然是寄妻,“寄北”也不排除寄妻。前引冯浩的话说得很好,他既认为此诗“语浅情深,是寄内也”,又考虑到李商隐诗集中的“寄内”诗都不明标“寄内”,故仍采取多种版本“寄北”的题目。李商隐的“寄内”诗,的确都不以“寄内”标题,如《凤》:“万里峰峦归路迷,未判容彩借山鸡。新春定有将雏乐,阿阁华池两处栖。”这分明是“寄妇之词也”,题目却只标一个“凤”字。又如《摇落》,亦是怀念妻子之作,题目却不明确标出。因此,这首诗究竟是寄谁的,须从内容看。如果仅从题目看,那么“寄北”的范围就很宽泛,北方的妻子、朋友或别的什么人,都在范围之内。所以唐汝询便说:“题曰《寄北》,此必私昵之人。”(《唐诗选脉笺释会通评林》引)而从内容看,则所表现的是夫妻之间的纯洁感情,故沈德潜批评道:“此寄闺中之诗。云间唐氏谓寄私昵之人,诗中有何私昵意耶?
至于丘文对此诗的译释,竟凭空加入一段,说什么作者曾在“巴山夜雨时”与那位朋友异乡共聚,后来朋友回到北方,因而希望自己回到北方后与那位朋友“西窗剪烛”,“再叙‘巴山夜雨时’的情景。”想象力固然很丰富,却实在是节外生枝,画蛇添足。黄叔灿《唐诗笺注》释此诗:“滞迹巴山,又当夜雨,却思剪烛西窗,将此夜之愁细诉,更觉愁绪缠绵,倍为沉挚。”这是符合诗意的。
从内容看,这首诗是“寄内”的。但要解决一个疑点,就是作者何时旅居“巴山”,当时他的妻子王氏是否健在。我为《唐诗鉴赏辞典》撰稿,重点是鉴赏,不是考证,简短的篇幅不容许用很多文字解决这个疑点,故一笔带过。现在不妨就这个问题谈一点看法。
李商隐于大中五年(851)七月随东川节度使柳仲郢至巴蜀,先后任书记、判官,大中九年(855)始返京。《夜雨寄北》如作于此时,则作为“寄内”诗理解,情景俱合。但李商隐的妻子王氏却于大中五年春夏之间去世了。持“寄内”说的冯浩、张采田有见于此,便将此诗系于大中二年(848),提出此时李商隐有“巴蜀之游”。而岑仲勉撰《玉溪生年谱会笺平质》,力辨李商隐并无“巴蜀之游”,于是“寄内”说又成了问题。为此,杨柳撰《如何确解李商隐诗》一文,提出新说:“大中二年,义山北返途次淹留荆巴,其入蜀地区未超越长江沿岸夔、峡一带,时间为夏秋之交,不出两月。除《夜雨寄北》外,尚有《凤》、《摇落》、《因书》、《过楚宫》等诗,均为此际产物。……商隐淹留荆巴,恰置孟秋苦雨季节,长江流域涨水,与诗中情景正合。”我认为此说有根有据,可以成立。按李商隐于大中元年被桂管观察使郑亚辟为支使兼掌书记,五月初抵桂。大中二年三、四月间离桂北返,到江陵后,溯江至夔州,时当七月中旬前后,羁留月余。《夜雨寄北》、《摇落》等诗,皆作于此时。此时作者离京已一年又两个月,极思念妻子。《摇落》云:“摇落伤年日,羁留念远心。水亭吟断续,月幌梦飞沉。古木含风久,疏萤怯露深。人闲始遥夜,地迥更清砧。结爱曾伤晚,端忧复至今。未谙沧海路,何入玉山岑?滩激黄牛暮、云屯白帝阴。遥知沾洒意,不减欲分襟。”伤羁留,念妻子,情景交融,感人至深,与《夜雨寄北》情境契合。《摇落》与《夜雨寄北》这两首“寄内”诗,正是同一时地、同一情境、同一心态下创作的姊妹篇。
当然,对这个问题还可以有不同意见,继续研讨。但像丘先生那样不去大量掌握有关资料,仅凭《幼学琼林》、《秋水轩尺牍》之类的启蒙读物和“想当然”的臆说(如不能称妻为“君”,“西窗剪烛是怀友典故”,“西窗是舍房西侧之书室”,以及指责我是“寄内”说的首倡者等),是无助于问题的解决的。
(原载《宝鸡文理学院学报》1998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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