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 页 >> 学术研究 >> 文学 >> 《论语》译注及异文校勘序
学术研究
点击排行
最新文章
热门标签
哲学 影评 符号学 分析哲学
管理 经济危机 贫富差距
传播 新闻 和谐社会
历史 胡塞尔  人口比例
郎咸平 华民 林毅夫 价值观 
司法公正 国学 正义 人文 
存在主义 现象学 海德格尔
文学
《论语》译注及异文校勘序
来源:川大哲学网 作者:罗锦堂 点击:24169次 时间:2013/5/29 17:50:15
 

王书林教授,自香港中文大学退休后,便移居到美国夏威夷,将近有二十年之久。在此二十年中,他把大部分的精力,都消磨在中国儒家经典的研究上,尤其对于《论语》一书,用力最勤,创获最多;在此举世思想混乱,儒家学说渐次式微之际,他独自奋然扫除世俗的偏见,终日埋首于诗云子曰的字里行间,引以为乐,实在是值得我们的推许和赞扬。

《论语》一书,自宋代朱熹作《论语集注》以来,此后历代学者,各有所述,有的人用训诂讲《论语》,有的人用微言大义讲《论语》,有的人用春秋笔法讲《论语》,事实上是各说各话,互不相关,因之讲《论语》的书愈多,而读者就愈不容易弄明白它的真义。近人杨树达的《<论语>疏证》和杨伯峻的《<论语>译注》,是比较通俗易晓的读物,但仍有若干字句的解释,似是而非,或悬而未决。王书林教授的这本《<论语>译注及异文校勘》,完全用客观的态度,浅近的文句,解释《论语》的真义。对于研究《论语》的人来说,实在是一本不可多得的读物。

我们中国,早在战国时代,由于高度文化的发展和各家学派的风起云涌,所以就出现了不少学者的语录体散文,藉以说明他们自己的学术思想,或者是学者与学者之间的质疑问难。在这些各家学派之中,最早的学术性语录,便是《论语》。《论语》的主要作者是孔子,他名丘,字仲尼,大约生于鲁襄公二十一年,即周灵王二十年,公元前五五一年;卒于鲁哀公十六年,即周敬王四十一年,公元前四七九年,共活了七十三岁。孔子去世后,他的弟子及门人,把他们直接从孔子那里听到的话,或间接传闻以及学生之间的讨论,记录下来,以为教学的材料,便称《论语》。因此,《论语》也可以说是孔子的“言行录”。班固在《汉书·艺文志》中说:“《论语》者,孔子应答弟子、时人及弟子相与言而接闻于夫子之语也。当时弟子各有所记。夫子既卒,门人相与辑而论纂,故谓之论语。”这把《论语》名称的来源,说得很清楚了。又《<文选·辩命>论注》引傅子的话道:“昔仲尼既殁,仲弓之徒,追论夫子之言,谓之论语。”从以上所引两段话里,我们可以得到下面的三个结论:一是《论语》的“论”,是“论纂”的意思;《论语》的“语”,是“语言”的意思;所谓“论语”,就是把学生们接闻于孔子之语,经过彼此的讨论而编纂起来的意思。二是《论语》的名称,在当时就已经有了,并非后人加上去的。三是《论语》的内容,除了记载孔子所说的话以外,还包括与孔子同时的学人,以及孔子的学生与学生之间的言谈。至于成书年代,根据日本学人山下寅次(Yamashita Toraji)的《<论语>编纂年代考》一文,是在孔子卒年至子思卒年之间,约相当于公元前四七九年至四零零年。

《论语》在西汉时,共有三种不同的本子,一为“古论语”三十一篇,一为“齐论语”二十二篇,一为“鲁论语”二十篇。传至隋唐之际,“古论语”及“齐论语”都相继失传了,只有篇幅最少的“鲁论语”,却完整无缺地保存到现在,这或许是鲁国为孔子家乡,其中所记载的内容,可能较“古论语”及“齐论语”确实可靠的缘故。把“鲁论语”的二十篇,编者以十篇分为《上论语》,十篇分为《下论语》。《上论语》指的是:学而、为政、八佾(yi:古代乐舞的行列)、里仁、公冶长、雍也、述而、泰伯、子罕、乡党。《下论语》指的是:先进、颜渊、子路、宪问、卫灵公、季氏、阳货、微子、子张、尧曰。在这二十篇语录中,篇篇都是精粹的文字,是我们学写散文的好榜样。例如《为政》篇中孔子介绍自己说:

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这可说是中国最早的一篇自传。在短短三十八个字中,把他一生的为学过程及处事态度,描写殆尽了,并不杂有任何神话意味及迷信色彩,与一般人写自传时好夸大渲染,华而不实的手法,完全不同。同时在《述而》篇里,记载叶公沈诸梁,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这件事被孔子知道了,孔子便说:“汝奚不曰: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这又更加清楚地把孔子治学的精神及道德方面的修养,简短有力地记录下来,垂范后昆,妙用无穷。

近人胡适先生,在国立台湾师范大学演讲“传记文学”时曾说:“我们中国最早、最出名,全世界都读的言行录,就是《论语》。”这真是一针见血,说得十分中肯的话。

他还说:“《论语》是一部了不起的书,它是二千五百年来,第一部用当时白话文所写的生动的言行录。”其原因是一个人对“话”的记忆,往往是在潜意识中对“话”的选择,在所听到的话中,只有那些被理解了的,并且打动了自己心灵深处的话,才能被自己记住,才能时刻念念不忘。因而在《论语》中所记下来的孔子的话,大多数是生动精粹的格言式文句,不但是语录体的典范,而且是文学的上乘,,尤其对于虚字的运用,灵活自然,而又富于哲理。

胡适又说:“现在有许多人提倡读经,我希望大家不要把《诗经》、《论语》、《孟子》当成经看。要把这些书,当成文学看,才可以得到新的观点,读起来,才格外发生兴趣。比方鲁定公问孔子一个问题,问得很笨。他问道:‘一言而可以兴邦,有诸?’这正如现在我要回到美国,美国的新闻记者,要我以一分钟的时间,报告这次回台湾的观感一样。孔子对曰:‘言不可以若是其几也!人之言曰:为君难,为臣不易。如知为君之难也,不几乎一言而兴邦乎?’(孔子的话,译成现在的话,就是:一句话便可以把国家兴盛起来,不会有这样简单的事;但说个差不多罢,曾有人说过,做君上难,做臣下也不容易。如果一个君知道做君上的难,那么不是一句话,就差不多可以把国家兴盛起来么?)定公又问:‘一言而丧邦,有诸?’孔子答复道:‘言不可以若是其几也!人之言曰:余无乐乎为君,唯其言而莫余违也。如其善而莫之违也,不亦善乎?如不善而莫之违也,不几乎一言而丧邦乎?’(孔子的话,译成现代的话,就是:一句话把一个国家亡掉,不会有这样简单的事,但说个差不多罢!曾有人说过,我不喜欢做一个君。做一个君,只有一件事是可喜欢的,那就是:我的话没有人敢违抗。如果他所说的是好话而没有人敢违抗,那么岂不是一句话便差不多会把一个国家亡掉了么?)我们从孔子和鲁定公这段对话来看,知道《论语》里面,用了相当完备的虚字。用了完备的虚字,就能够把孔子循循善诱的神气,和不亢不卑的态度,都表现出来了。像这样一部真正纯粹的白话言行录,实在是值得宣传,值得仿效的。”由此看来,《论语》一书,其语言精练、含蓄,是它的突出成就,因此为我们留下了概括力极强的文句,如《子罕》章中说:

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

这是说到一个人处在浑浊之世,才见得能够守正不阿,仅此一句,读来便觉趣味无穷,对一个人坚贞不拔的性格的称颂,使读者发出进取的力量和美的感受,后来中国的诗人、画家,便常以松柏作题材,寄托他们高雅的情操和不肯向压力低头的坚韧性格。例如在《世说新语》中说:“南阳宗世林,与曹操同时而薄其为人,不与之交。及操作司空,综朝政,从容问宗曰:可以交未?答曰:松柏之志犹存!”可见其影响力之大了。又在《子罕》章中: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看了河水的流动不息,感慨光阴之逝,发出令人深省的话,痛快明畅而富有诗意。按诗的最大作用,在于运用比兴手法,而以上所引两条,全用比兴,话在句中而意在言外。像“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当仁不让于师”、“食无求饱,居无求安。”“知者乐水,仁者乐山”、“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这许许多多的格言式的文句,都是从实际生活中体验出来的,含义丰富,我们只是取一言半语,便可一生受用不尽。又如在《阳货》章中:

子之武城,闻弦歌之声,夫子莞尔而笑曰:“割鸡焉用牛刀!”子游对曰:“昔者偃(子游)也闻诸夫子曰: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子曰:“二三子,偃之言是也。”

这些文句,全是口语化而又富于启发性,文字上一点也不费解,然却能放大读者的视野,开阔读者的胸襟,把孔子和学生之间幽默、风趣的对话,活生生地展现在我们的面前,尤其“割鸡焉用牛刀”一语,至今我们还是百用不厌的好文句。又在《述而》章中:

子曰:饭蔬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这把一个思想深沉、举止端方的大哲学家、大教育家的形象,写得淋漓尽致。就文义而论,只说“饭蔬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就足够完整了,本不必再写,但又忽然加上“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似从天半飞来,便觉虎虎有生气,犹如跳过了龙门的鲤鱼一样,变化飞腾,神妙莫测,把人的思想,导入了另一个新的境界。钱穆先生在其《中国文学中的散文小品》中,解释此节时,以为“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有画龙点睛之妙。他还引一段故事说,相传清代皇帝乾隆游江南时,路遇雪景,诗兴大发,便脱口咏道:“一片一片又一片,两片三片四五片,六片七片八九片。”这本是胡诌,不算是什么诗,所以以后就接不下去了,但纪晓岚在旁边接道:“飞入芦花皆不见。”这一句,便有画龙点睛之妙,使以上三个死句,全都变得生动了,而且诗境好、诗味浓,虽然平仄、音韵都还谈不上,但可勉强也算得上是诗了。此事有无,不必详考,或许是了解文字的人故意捏造出来以挖苦乾隆皇帝罢了,但我们正好借以说明一段文字,如何才可称为文学,如何不配称为文学之所在了。又如《宪问》章:

原壤夷俟,子曰:“幼而不孙弟,长而无述焉,老而不死,是为贼。”以杖扣其胫。

孔子的老朋友原壤,两腿像八字一样张开,坐在地上,孔子骂他小时候不懂礼貌,长大了,对人又毫无贡献,老了还不快去死而白白地消耗粮食,成为一个标准的害人精,甚至骂完了还用拐杖敲他的小腿,把孔子在老朋友面前不失其孺子之心的风趣形象,说得非常真切。另外在《礼记·檀弓》章中,也有类似的故事,说原壤的母亲死了,孔子去帮忙治丧,而原壤却毫不悲伤,竟然站在棺材上唱起歌来了,孔子只好装作听不见。大概原壤是个特立独行的怪人,与庄子的鼓盆而歌,是同一作用的。又如《雍也》章:

子曰:贤哉,回也!一食,一瓢饮,居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

此节把颜渊沉默好学及安贫乐道的精神,描绘得真切动人。全文只有二十八个字,而“回也”二字,重复了三次;“贤哉”二字,重复了两次,但我们读起来,仍然一气呵成,并不嫌其多。如不说破,谁也不会一下看出它有这么多重复的字句;一经说破了,反而觉得它重复得自然,丝毫没有生硬、勉强的感觉,这就是所谓的文学情趣了。如果按照刘知几《史通》的“点烦”法,在那二十八字中,删去“贤哉,回也”及“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几句,便只剩下十三个字,写出来是:“一簞食,一瓢饮,居陋巷,不改其乐,贤哉,回也。”据钱穆先生说,正因为多出了以上删去的那十五个字,始富于文学情趣,而充分表达出孔子称赞颜回的内心情感来。那“人不堪其忧”五字,恰好是称赞颜回的反衬,也是一种加倍的渲染。既然多用了重复字句,又在反面加以衬托,所以才能把孔老夫子内心的一番赞叹的情味,表现出来。若在字句上力求削减,便不够动人了。又如在《先进》章中:

颜渊死,子哭之恸,门人曰:“子恸矣!”子曰:“有恸乎?非夫人之恸而谁为?

钱穆先生,也非常喜欢这一段师生间有趣的对话,既曲折,又沉着,使人读来栩栩如生。他说孔子当时自己哭得很悲伤,但不自知,要由学生在一旁劝说,才知道了,其描述的手法,真是高明。往下“子曰:有恸乎?”问得更妙,孔子哭得很悲伤,而自己毫无所觉,学生说了,孔子还是迷迷糊糊,如在梦中。可见孔老夫子,动了真感情。文学的最高境界,就是要能表现真感情。能如此,则人生即文学,文学即人生。二者融合,就成为文学的上乘。再往下“非夫人之恸而谁为?”孔子既知哭得过于悲伤了,而还要自我解嘲,说不为颜渊哭成这样,又将为谁呢?更是传神,真是一个长者、恩师的风范。又如《公冶长》章:

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子路)乎?子路闻之,喜。子曰:“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

以上“无所取材”四字,解释的人很多,但终究隔了一层,有人把“材”字解释为“剪裁”的“裁”,说是“子路太好勇了,不知道有所剪裁。”也即是不知道自己节制自己、检点自己,也未免太轻举妄动了;有人说“材”同“哉”,是一个虚字;也有人说“材”是“木材”,意思是说孔子以为子路真要到海外去,便说“没地方取得木料”!钱穆先生的《论语新解》,显然是赞成后者的,他说:“此章记孔子之慨叹而兼幽默,愈幽默,则愈见其慨叹之深至。重要在临末‘无所取材’四字。朱子解材字作裁字义,说子路修养不够,还须经剪裁。他之此注,未免太过理学气味了。”同时,朱子以为,孔子并非真要乘桴浮海,只是慨叹吾道之不行,但子路认错了,以为孔子真要和他乘桴浮海去,听见孔子称赞他,喜欢得很,实见他的涵养工夫不够,所以孔子说:“由呀!你真好勇过了我,但你这一块材料,还须好好剪裁一番啊!”先生以为朱子的这个说法,并无不通,只是违背了文理。他说作文必先有作意,但作意不能杂,只能把一项作意,来作一篇文字的中心,如此写来,便有一条理路,此即所谓文理。清代大儒姚鼐,曾举神理、气味、格律、声色八字,以为衡量一切文章的标准。神是形而上,理是形而下,二者实是一事。本章先是慨叹,下文忽转成教训,短短几十字,就有了两种作意,两条理路,在文理上说就不对了。理路分歧,便引起了神情涣散,不够凝敛。上面正在慨叹,下面忽发教训,慨叹既不深至,教训亦觉轻率,想孔子当时发言,亦不致如此。所以此处“材”字,只应做“材料”之意。孔子说:“你能和我一同乘桴浮海,那是好极了,但我们又从何处去取为桴之材呢?”这一问,只是诙谐语,语意极幽默。孔子此处,本在慨叹吾道不行,而吾道不行,正为其无所凭借,不仅无所凭借以行道于斯世,即乘桴浮海,亦须有凭借,但孔子说:“我们连此凭借也没有呀!”此末尾一句,乃从诙谐中,更见其感慨之深重。先生接着说:“本章文字,全不落笔在正面,初看很沉隐,但越沉隐,却越显露。此是文学中之涵蓄,但涵蓄中要见出得更明显,不能晦,却要深,那是文章难处,亦是文章高处。”钱氏此说,对字句分析得细,对意思贯串得好,真有点像庖丁解牛的手段。他又说:“此章词皆深隐,寄慨甚遥,戏笑婉转,极文章之妙趣。两千五百年前,圣门师弟子之心胸音貌,如在人耳目之前,至情至文,在《论语》中别成一格调,读者当视作一首散文诗玩味之。”这都是说得极为透辟的话,读了它,益觉得《论语》一书之可贵!

前面所谈《论语》,我引用的都是三言两语短文,文虽短而意颇深,使人玩味不尽。以下再引用一些小故事,如《先进》章: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伺坐。子曰:“以吾一日长乎尔,毋吾以也。居则曰:不吾知也。如或知尔,则何以哉乎?”子路率尔而对曰:“千乘之国,摄乎大国之间,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由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夫子哂之。“求(冉有),尔何如?”对曰:“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礼乐,以俟君子。”“赤(公西华),尔何如?”对曰:“非曰能之,愿学焉。宗庙之事(指祭祀),如(或者)会同(与外国联盟),端章甫(端,古代礼服之名;章甫,古代礼帽之名),愿为小相焉(赞礼之人,即司仪)。“点(曾皙),尔何如?”鼓瑟希(接近尾声),铿尔,舍瑟而作(站起来),对曰:“异乎三子者之撰。”子曰:“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曰:“莫(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于沂,风乎(乘凉)舞雩(yu,台名),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曰:“吾与(赞成)点也!”

在这一段话里,全文共有二百十九字,却描写了五个人物,而且还把各人不同的性格和修养,非常生动地显现在纸上。开头是由孔夫子提出“言志”的问题,显然是想当面考考学生,要他们当机立断,说出自己的理想。性情急躁的子路,便抢先率尔而对,惹得孔子发笑。使我们闭上眼睛,就很清楚看到一个坦白直率的学生和一个循循善诱、平易近人的师长的面貌。接下来便是冉有和公西华的回答,都很谦虚而各有其特色。但最有意思的是曾皙,他先是“鼓瑟希”,造成一种特有的气氛,然后接着“铿尔”一声,才把瑟放下,写得逼真而传神,这时始不慌不忙地站起来,说他的志向,是“异乎三子者之撰”,出言与众不同,个性显得非常突出。以下便是曾皙的正式回答,说他很喜欢在阳光和暖,风景媚人的暮春季节,穿上单衣,同年轻朋友们成群结队地到野外的沂水旁边洗澡、游泳。洗完了,再到舞雩台上吹吹风,观赏大自然的美景,然后才高高兴兴地唱着山歌回家,而不愿去参加任何政治活动。从头到尾,好像是一幅载歌载舞的游春图,所以孔子听了,便特别赞赏曾皙的话,以为与他的心境相同。从此可反映出当时的政治黑暗,像孔子那样的伟大人物,在到处碰壁之余,只好如此了。我们又从子路的谈话中,也可看出当时天灾人祸,给人们带来的苦难,于是使子路有下定决心,澄清天下之志。可使“父子晒之”,是笑他不够谦虚,不知道政治环境的复杂,犹如“初生之犊不畏虎”一样。孔子的轻轻一笑,其实里面包藏了许多大道理。近人朱自清,在他所编的《中国歌谣》里,曾转录了一首流行在北方的歌谣,就是歌唱这一段故事,虽然在孔子时代,并无琵琶和《山坡羊》曲调,但文意清新自然,顺便录出:

点儿点儿你干啥?

我在这里弹琵琶。

“碰”的一声来站起,

我可不与你仨比。

比不比,

各人说的各人理。

三月里,

三月三,

各人穿件蓝布衫。

也有大,

也有小,

跳在河里洗个澡。

洗洗澡,

乘乘凉,

回头唱个山坡羊。

先生听了哈哈喜,

满屋子学生不如你。

此与《论语》原文相比,雅俗虽有不同,但各有各的好处。另外在微子章中的楚狂接舆,长沮桀溺耦而耕,和子路从而后,以及季氏章中的季氏将伐颛臾,陈亢问伯鱼,阳货章中的阳货欲见孔子等,都是生动优美的小故事,现在分别引录如下:

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孔子下,欲与之言,趋而避之,不得与之言。(微子)

孔子本是一个仆仆风尘的救世主义者,他奔走列国,席不暇暖,为的是劝天下行仁政,然而到处行不通,可是他一点也不灰心,因此那些佯狂避世的贤人便讥笑他,说他徒劳无功。就这样简简单单的几笔,把孔子的谦恭有礼,和那狂人诡秘的神情,全部刻画出来了。再如:

长沮、桀溺耦而耕,孔子过之,使子路问津焉。长沮曰:“夫,执舆者为谁?”子路曰:“为孔丘!”曰:“是鲁孔丘舆?”曰:“是也!”曰:“是知津矣!”问于桀溺,桀溺曰:“子为谁?”曰:“为仲由。”曰:“是鲁孔丘之徒舆?”对曰:“然!”曰:“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同尔)谁以易之?且而(同尔)与其从辟人之士也,岂若从辟世之士哉!”耦而不辍。子路行以告,夫子怃(wu)然(失意)曰:“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舆而为谁舆?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微子)

长沮、桀溺,犹如前引接舆一样,只是代名而非真名。曹之升的《四书摭余说》曾解释道:“论语所记隐士,皆以事名之。门者,谓之晨门;杖者,谓之丈人;津者谓之沮、溺;接孔子之舆者谓之接舆,非名亦非字也。”大概可信。孔子因路过他们在水田耕种的地方,遂令子路去问渡口。先是长沮冷冷地而又意味深长地回答了一句“是知津矣”,意思是说你们这些孔氏门徒,既然到处走来走去,连渡口在哪里都不知道吗?你们是应该知道的呀!接着是桀溺劝他们不要再到处奔跑了,赶快罢休,归隐山林。其中描写长沮和桀溺对孔子那种轻视的态度,用“耦而不辍”四个字句画出来,便觉沉重有力。又写孔子听到他们的话后,在情绪上的反映,仅用了“怃然”二字,然而蕴藏着无限的深情;接着孔子便感叹地说道,他无法逃入山林,与鸟兽同居,也不愿离开人群而自命孤高,把孔子不能坐视世变,忍心不救的古道热肠,和盘托出,使我们从内心发出对他老人家的无限敬仰。再如《微子》章:

子路从而后,遇丈人,以杖荷条。子路问曰:“子见夫子乎?”丈人曰:“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植其杖而芸。子路拱而立。止子路宿,杀鸡为黍而食之,见其二子焉。明日,子路行以告,子曰:“隐者也。”使子路反见之,至,则行矣。子曰:“不仕无义,长幼之节,不可废也;君臣之义,如之何其废之?欲洁其身,而乱大伦。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

从这个故事里,(我们可以看到)孔子栖栖遑遑,奔走天下的苦心,以及当代贤人对他的责难),(如果)从正面看,好像在讥笑孔子,侮辱孔子,但从反面看,正好衬托出孔子人格的伟大,我们对他当时处境的困难,也就极为同情了。其实这种事情,孔子碰到过许多,他都能轻松愉快地应付过去。例如在《孔子世家》中,说他有一次离开曹国到宋国去,走到半路上,与弟子们在树下休息,同时顺便习习礼仪。可是宋国的司马桓魋(tui),对孔子很不客气,想要杀他,为了示威,就先把那棵大树砍掉了。学生们劝孔子赶快跑,可是他一点也不怕,只是轻松地说了一句:天在我身上生了这样的品德,那桓魋把我能怎么样?(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见述而篇)你看他多么镇定!又一次,孔子在陈国断绝了粮食,跟随他的人都饿得病倒了,爬不起来。子路很不高兴地去见孔子,说道:“君子也有穷得毫无办法的时候吗?”孔子道:“君子虽然穷,还是坚持着不肯屈就他人,若是小人,一到这时候,便无所不为了。”(见卫灵公章)有一次,子路在鲁国的石门地方,住了一夜,第二天清早进城,看守城门的人问道:“你从哪儿来的?”子路道:“从孔家来的。”守门的人说:“就是那位知道做不到,却定要去做的人吗?”(见宪问章)有一次,微生亩对孔子说:“你为什么老是忙忙碌碌呢?不是要表现你的口才吗?”孔子道:“我不是敢来逞口才,而是讨厌那种顽固不通的人。”(见宪问章)又一次,孔子在卫国,一天正敲着磬,有一个挑着草筐子的人恰在门前走过,便说道:“这个敲磬的人是有深意的呀!”等一会又说道:“磬声硁硁(keng)的,可鄙呀!它好像在说没有人知道我呀!没有人知道自己,这就罢休好了。水深的时候,应该连衣裳走过去;水浅的时候,不妨撩起衣裳走过去,应该懂得适应当前的环境啊!”孔子道:“好坚决!没有办法说服他了!”(也是见宪问章)水深,是比喻社会的黑暗不明,到了极点,无法挽救,只好听之,任之;水浅,比喻黑暗的程度还不太厉害,尚可以使自己不受感染,便无妨撩起衣裳,免得弄湿。从这些故事里,足见孔子在当时的处境,是多么的艰苦!在李汝珍的《镜花缘》第八十三回“说大书佐酒为歌,唱小曲飞觞作乐”里,把上举子路遇见荷条丈人的故事,以说书的方式,表现出来,不妨录出,可以比照来看:

燕紫琼道:“紫芝妹妹,替我说个笑话,我格外多饮两杯,何如?”紫芝道:“妹子自然代劳。”绿云道:“紫芝妹妹,向来说的大书最好,并且还有宝儿教的小曲儿,紫琼妹妹既饮两杯,何不点他这个?”紫芝道:“如果普席肯饮两杯,我就说大书。”众人道:“如此极妙,我们就饮两杯。”丫鬟把就斟了,紫芝取出一块醒木,道:“妹子大书甚多,如今先将子路从而后至见其二子焉这段书,说给大家听听。”于是把醒木朝桌上一拍道:“列位压静听,在下且把此书的两句题纲念来:遇穷时师生错落,情殷处父子留实。”又把醒木一拍道:“只为从师济世,谁知反宿田家?半山碌碌付天涯,到此一齐放下。鸡黍殷勤款洽,主宾情意堪佳。山中此夕莫嗟讶,师弟暌违永夜。”又把醒木一拍道:“话说那子路在楚、蔡地方,被长沮、桀溺抢白了一番,心中闷闷不乐,迤逦行来,见那道旁也有耕田的、锄草的,老的老,少的少,触动了他一片济世的心肠,脚步便走得迟了。抬起头来,不见了夫子的车辆。正在慌张之际,只见那道旁来了一位老者,头戴范阳毡帽,身穿蓝布道袍,手中拿着拐杖,杖上挂着锄草的家伙。子路便问道:“老丈!你可见我的夫子么?”那老者定睛把子路上下一看道:“客官!我看你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识不得芝麻,辨不得绿豆,谁是你的夫子?”老者说了几句,把杖来插在一边,取了家伙,自去耘田了。又把醒木一拍道:“列位!大凡遇见年高有德之人,须当钦敬;所以信陵君为侯生执辔,张子房为圯(yi:桥)上老人纳履,后来兴王、定霸,做出了许多事业。那子路毕竟是圣门高弟,有些识见的人,听了老丈言语,也就叉手躬身,站在一旁。那老者耘田起来,对着子路说:“客官!你看天色晚下来了,舍间离此不远,何不草榻一宵?”子路说:“怎好打扰?”于是老者在前,子路在后,迳至门首。逊至中堂,宰起鸡来,煮起饭来,唤出他两个儿子,兄先弟后,彬彬有礼,见了子路。唉!可怜子路半世在江湖上行走,受了人家许多怠慢,今日饭馔虽然不丰,却也殷勤款待,十分尽礼,不免饱餐一顿,蒙被而卧。正是:山林谁识天伦乐,廊庙空怀济世忧。毕竟那老者姓甚名谁?夫子见与不见,下文交代。众人听了,一齐赞好,把酒饮了。

这是以说书的方式,把论语中的故事,加以渲染扩大,便觉充满生气。另在任半塘的《唐戏弄》里,以论语故事编为戏剧的如《弄孔子》、《夹谷之会》、《陈蔡绝粮》、《泣颜回》等,都是非常有趣的演出,可惜不能尽举,只好读者自己去参看了。现在再看《季氏》章中的《季氏将伐颛臾》一节:

    季氏将伐颛臾,冉有季路见于孔子曰:“季氏将有事于颛臾。”孔子曰:“求!(冉有)无乃尔是过舆?夫颛臾,昔者先王以为东蒙主,且在邦城之中矣,是社稷之臣矣。何以伐为?”冉有曰:“夫子(季孙)欲之,吾二臣者,皆不欲也。”孔子曰:“求!周任有言曰:‘陈力就列,不能者止。危而不持,颠而不扶,即将焉用彼相矣?且尔言过矣,虎兕(si:雌的犀牛)出于柙(xia:古代关猛兽的木笼也用来拘禁罪重的犯人),龟玉毁于椟(du:柜子,匣子)中,是谁之过舆?”冉有曰:“今夫颛臾,固而近于费。今不取,后世必为子孙忧。”孔子曰:“求!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丘也闻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夫如是,故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既来之,则安之。今由(子路)与求也,相夫子,远人不服,而不能来也;邦分崩离析,而不能守也;而谋动干戈于邦内。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

这一段文章,章法井然,大有反复回顾之妙,把季氏专权暴敛和蓄意侵略的野心,完全坦白地说了出来。而冉有和子路,便是帮助季氏为虐的主要人。所以孔子多方比喻,反复申说,使他们两人的罪过,更加确定,无论如何,是不能辞其咎的。孔子的态度,十分坚硬,但措辞却很婉转,实在是文学中的佳作。同时孔子还借机说明了他自己的政治思想,他以为一个国家的祸乱,在于财富不均,社会不安。对付远人,主要在于能修文德,而不应随便就动干戈,说得声色俱厉,使冉有和子路俯首认罪,不敢有所折辩了。再如《季氏》章中:

陈亢问于伯鱼曰:“子亦有异闻乎?”对曰:“未也。尝独立,鲤(伯鱼)趋而过庭,曰:‘学诗乎?’对曰:‘未也。’‘不学诗,无以言。’他日,又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礼乎?’对曰:‘未也。’‘不学礼,无以立。’鲤退而学礼。闻斯二者。”陈亢退而喜曰:“问一得三,闻诗、闻礼,又君子之远其子矣。”

孔子的为人,虽然坦白赤诚,仍免不了学生对他的怀疑,以为他教自己的儿子,较别人要关心一点,但事实却不尽然。另在《述而》章中,有此一段话:“子曰: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是丘也。”翻译成白话,就是说:“你们这些学生,以为我有所隐瞒吗?我对你们是没有任何隐瞒的。我没有一点不向你们公开,这就是我孔丘的为人呀!”你看孔子多光明磊落。像这样光明磊落的人,犹得不到学生的信赖,岂非怪事!我们从陈亢和伯鱼的谈话里,把一个举止端庄、思想深刻的伟大教育家的形象,真切动人地写了出来。虽然着墨不多而涵义深永,使人玩味不尽。再如《阳货》章:

阳货欲见孔子,孔子不见,归孔子豚。孔子时其亡也,而往拜之。遇诸途,谓孔子曰:“来!予与尔言!曰:怀其宝而迷其邦,可谓仁乎?曰:不可!好从事而亟失时,可谓知乎?曰:不可!日月逝矣,岁不我与!”孔子曰:“诺,吾将仕矣。”

阳货,即阳虎,是季氏的家臣,季氏几代以来,都是把持着鲁国的政治,而这时阳货又把持着季氏的权柄,因此他想利用孔子做他的助手,可是孔子不肯,又不便正面拒绝。前面是阳货自问自答,孔子一点也不啃声。直到最后,才勉强说“吾将仕矣”;但这仕是仕于别人,而不是仕于阳货。此文把孔子与阳货二人如捉迷藏似的行动,活跃纸上!

以上所引各节,并没有什么次序,只是就我所想到的《论语》里面的情节,就随手写出来,而这些情节,无论从文章的技巧,或文字的锻炼上说,都是周末最高古的作品,不但《左传》和《国语》有所不及,就是《礼记》中的《檀弓》,也没有它那样简练。宋代陈骙(kui:马强壮)的《文则》一书,其中引用了《论语》的《孟之反》一段,及裨谌草创一段,以为是《左传》和《国语》所不及。《孟之反》,见《论语·雍也》章:

子曰:孟子反不伐,奔而殿,将入门,策其马,曰:“非敢后也,马不进也。”

我们参照《左传》哀公三十年的叙述,大意是孔子批评鲁国大夫孟子反,不夸耀自己,在抵御齐国的战役中,左翼的军队溃退了,回来时他走在最后为殿军,将到了城门,自言自语地说道:“不是我故意殿后,而是马不肯走呀!”《左传》的原文,只说:“孟子反(原作孟子侧),后以为殿,抽矢策马曰:马不进也。”缺少了《论语》中的“孟子反不伐”及“非敢后也”两句,使读者的感受一则是文意不全,二则活力欠佳,显然没有《论语》那么神足气畅,读起来就如同见到孟子反打马而行一样。至于裨谌草创,见《论语·宪问》章:

子曰:“为命,裨谌草创之,世叔讨论之,行人(即外交官)子羽修饰之,东里子产润色之。”

在此二十六个字中,而郑国政府中的四个主要人物的才能,述说得极为中肯,意思是说郑国在办理外交方面,最先由裨谌拟稿,次由世叔提供意见,再由职业外交家子羽删改,最后才由东里人子产作文词上的修饰,始可付诸施行,其过程是相当完备而谨慎的!但在襄公三十一年的《左传》里,就比《论语》冗长得多了。如云:

子产之从政也,择能而使之。冯简子能断大事,子太叔(即《论语》中的世叔)美秀而文,公孙挥(即子羽)能知四国之为,而辨于其大夫之族姓班位贵贱能否?而又善为辞命。裨谌能谋,谋于野则获,谋于邑则否。郑国将有诸侯之事,子产乃问四国之为于子羽,且使多为辞令。与裨谌乘以适野,使谋可否?而告冯简子使断之。事成,乃授子太叔,使行之,以应对宾客,是以鲜有败事也。

《左传》此文所讲的过程,和《论语》虽然有些出入,但主题是相同的,我们把它们两相对照,就觉得《论语》的文字,简洁明畅,而《左传》的文字,就有些枝蔓,这就是孔子所说的“辞,达而已矣。”这句话,实为文章的止境了。我们再从修辞的方法上看,裨谌和世叔,都直述其名,为何偏偏在子羽之上,加上官名(行人),子产之上,加上地名(东里)?这就涉及到作文的技巧问题;因为这段话的主题是说的“为命”之“命”,由于子羽是郑国专办外交的人,负责传达使命,与他有密切的关系,所以在四个人中,特别加了“行人”二字,以作说明,加强了他的重要性,这便是文章的修饰工夫。但是在子产之上,却为何不加官名而要加地名?如果在子产之上,不加任何字句,文法上就失去了平衡作用,假使再加以官名,那么以上的裨谌和世叔也得要加,这样一来,就变成机械式的死句了,了无生趣可言,于是经过一番考虑后,才写成“东里子产”,虽然在意思上毫无用处,可是在全章文意上,就得到平衡,这便是文章的润色工夫。由此以见写《论语》的人,真是文章老手,增一字和减一字,都有详细的打算。又如《先进》章:

季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敢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

在这里,孔子对季路提出的问题,显然是不高兴的,却不能不回答,又不能随便答,于是只好以反问的口气来对付,措词严肃而巧妙,既表达自己的看法,又发挥了教育的作用。在《说苑》里,也有类似的情事:“子贡问孔子:‘人死有知将无知也?’孔子曰:‘吾欲言死人有知也,恐孝子妨生以送死也;欲言无知也,恐不孝子孙弃死不葬也。赐(子贡)欲知人死有知将无知也,死徐自知,犹未晚。”这也就是孔子聪明的地方,不说正面话,不说肯定话,鬼神、生死的事,由人自己去体会,意在言外。

我对《论语》的评价,就说到这里为止。古今中外,关于讨论《论语》和注解《论语》的书,真是汗牛不能尽载。充栋不能尽藏。据日本学人林泰辅博士(Dr.Hayashi Taisuke)在《论语年谱》中的统计,至少在三千种以上。此外,还有散见于各种典籍中的零星资料,一定不少。可见《论语》的重要性,在中国典籍中,没有第二部可以和它比拟的,就如同西洋人的《圣经》一样。赵普从前对宋太宗赵匡义说:“臣有《论语》一部,以半部佐太祖定天下,以半部佐陛下致太平。”这些话,见之于沈括的《梦溪笔谈》,是否可信,尚无定论。不过在《琬琰集删存》一书中,有宋太宗赵匡义亲撰的神道碑,他说:“王(赵普追封真定王)性本俊迈,幼不好学,及至晩岁,酷爱读书,经史百家,常在几案,强记默识,经目谙心,硕学老儒,宛有不及。”又说:“死后……家人发箧视之,则《论语》二十卷也。”可见赵普好读《论语》,确有其事。我们据《明史·太祖本纪》,说他从出家当和尚起,一直爬到做皇帝,常念念不忘《论语·学而》篇中的“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这几句话,宋代理学家程颐,曾说他每读《论语》,便不禁手舞足蹈。再就我们的邻国日本而言,在所有汉籍中,传入日本者,以《论语》为最早;远在应神天皇(Ojin Tenno)十六年,即晋武帝太康元年,公元二八零年,曾向百济(即今韩国)聘博士王仁讲学,王仁便把《论语》和《千字文》带到日本去。日本学者伊藤仁齐(Ito jinsai,以毕生之力,研究《论语》,称《论语》为“宇宙第一书”,并著有《论语古义》,以发挥他自己的意见。日本维新时代的人物涩泽荣一(Shibusawa Eiichi,自从政到下野,以及转入工商界,经营了七十多种以上的大企业,但每次出门,或在庭院中散步,口袋里总是装着一本《论语》,随时阅读,仔细玩味。他常对人说,中国的《论语》,是他一生生活及事业成功的最好顾问。当他去世后,他的亲友们为了纪念他,便把他最心爱的《论语》,重新刻印出来,后人就称之为“正平本”。正平是日本南朝村上天皇(Comuvakami Tenno)的年号,时当公元一三四六年至一三六九年之间,约我国元顺帝至明代初年。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大学教授武兹生(Burton Watson),在其所著《古代中国文学》中说:“一部伟大著作的特征,是它的影响可以超越时空,对任何时代、任何地方的读者,都始终具有意义,《论语》就是这样的一部书。它的重要性,在于不仅是当时编写者认为它深有意义,而且连后世读者,也都认为如此。”这话说得一点也不错,《论语》不仅在当时有价值,就是在二十世纪的我们,也同样觉得它非常重要。虽然写《论语》的人,并不以文学为专业,普通研究《论语》的人,也只把它当作圣人的经典看,不以为它是文学作品,但就它运笔的灵活,结构的严整,文辞的精粹而言,都为后代散文家取为典范。它往往能够把周密细微的哲学思想,装载于美丽多趣的文字之中,简明和畅,绝没有战国时代文章的锋芒毕露,张牙舞爪的现象。因此在文学上,自有其不朽的价值。

如果读者仔细阅览王书林教授的注解后,对《论语》的认识,就更加清楚,不再为那许多似是而非的解释所迷惑。我们中国有这样一部伟大的作品,我们就应该珍惜它,研究它,进一步再发挥它博大精深的含义而运用于日常生活的轨范中,提高国人的品德修养和文学的情趣,使大家知道我们中国也有一个又圆又大的月亮!

一九八一年八月于夏威夷大学

共[1]页

罗锦堂的更多文章

没有数据!
姓名:
E-mail:

内容:
输入图中字符:
看不清楚请点击刷新验证码
设为首页 | 加入收藏 | 联系我们 | 投稿须知 | 版权申明
地址:成都市科华北路64号棕南俊园86号信箱·四川大学哲学研究所办公室 邮编:610065
联系电话:86-028-85229526 电子邮箱:[email protected] [email protected]
Copyright © 2005-2008 H.V , All rights reserved 技术支持:网站建设:网联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