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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晓虹:女,汉族,安徽省和县人,1953年生于北京,1984年于北京大学获文学硕士学位。现为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领域为:近代中国的文学思潮、女性生活与社会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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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开设时间:2006-12-11
  • 更新时间:2007-1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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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题 谁是《新中国未来记》第五回的作者

    《新中国未来记》是梁启超平生创作的唯一一部小说。这部梁氏自承“专欲发表区区政见”的“政治小说”,最初刊载在由其本人创办的《新小说》杂志上,虽是未完稿,却一向被视为体现晚清“小说界革命”宗旨的代表作。诸如此类,早已是中国文学史上的常识。而自从最早倾注心力于晚清文学研究的阿英先生,从《新小说》第7号上发现了从未入集的《新中国未来记》第五回,并与前四回合为全帙,一并收录在1960年行世的《晚清文学丛钞》(小说一卷)中,此第五回即一直作为梁启超的作品,为学界所接受。

      斗换星移,30多年后,其时正在南京大学攻读博士学位的余立新君来京访学,与我有一面之缘。交谈中他提到,其博士论文系以梁启超的文学活动为对象。已经完成的最得意的部分,即是考证《新中国未来记》第五回并非梁启超所作。因当时仅凭余君口说,未见文章,故不及深辨。余文发表在《古籍研究》1997年第2期上,而我孤陋寡闻,且怠惰成性,竟也不曾查阅,照样我行我素地将第五回作为梁启超佚文,收入个人编校的《〈饮冰室合集〉集外文》中。

      再次勾起我对《新中国未来记》第五回作者归属权兴趣的,是台湾大学中文系的一位教授。承她远道相询,告知因日本学者山田敬三先生的文章也谈及此事,并有学生据以申论,我这才觉得“第五回非出梁手”说已大有在学界信为确论之势。于是,赶忙翻出山田先生的《围绕〈新中国未来记〉所见梁启超革命与变革的思想》一文,认真拜读。应该向山田教授抱歉的是,还在此文收入狭间直树先生主编的《梁启超——西洋近代思想受容と明治日本》一书前,山田先生已慨然以抽印本见赠。限于鄙人日文阅读水平不高,当时只能大致了解其意。这回有了一卷友人刚刚寄赠的中译本《梁启超·明治日本·西方》(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年版)在手,便可顺畅、透彻地理会山田教授的论述脉络,从而生发为梁启超著作维权之心,这应该不会被指为多事吧。

      山田之文直接引证了余立新的《〈新中国未来记〉第五回不是出自梁启超之手》,并认为余文所举5条根据极具说服力,已“无反论的余地”。其概括亦堪称精当,故照录于下:第一点,这第五回在《新小说》杂志上,是未记作者名的唯一的小说;第二点,梁廷灿编《饮冰室文集》、林志钧编《饮冰室合集》,无论谁都未将第五回收录的事实;第三点,访美中的梁无执笔写此的时间余暇,这已由当时与《新民丛报》的编辑负责人蒋观云等的书函中指出;第四点,在表现手法上,唯独第五回不具备梁启超“新文体”的特征;第五点,对于革命派的丑恶描写在梁的思想实际中是没有的。

      需要补充说明的是,根据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梁启超自1903年2月20日(阴历正月二十三日)从日本启程赴北美,同年12月11日(十月二十三日)返抵横滨。游美期间,梁曾一再写信给蒋智由(观云),言及“在外无寸晷暇,一字之文不能作”,恳请蒋等人设法维持《新民丛报》的编辑出版(4月13日函)。而《新中国未来记》的刊登情况是,前四回连载于1902年11月至次年1月的《新小说》第1-3号,第五回则直到标记出刊时间为1903年9月的第7号上才现身。因此,余文五条否定性的理由中,最关键的是第二、三点。

      先说第二点。此条也可换用另一种提问方式,即没有收入《(乙丑重编)饮冰室文集》与《饮冰室合集》中的同一作品片段,是否就表明二书编者“显然是没有把它看成是梁启超的作品”(余文),或“梁启超不想承认为己作”(山田文)。因为编辑前书的梁廷灿乃梁启超之侄,《文集》刊行的1926年梁本人亦在世;梁逝后,受托汇编其著作的林志钧又为任公先生至交。二人作为编者无可置疑的权威性,很容易让人赞同上说。然而,问题的答案却应当是否定的。最典型的例子莫过于,初刊《新民丛报》的《饮冰室诗话》,梁、林所编二书均只收录至1905年底为止,尚余1906-07年发表的30条诗话未入集。而这些漏收的部分在杂志刊载时,同样署了“饮冰”之名,毫无疑问是出自梁启超之手。如果稍微逸出范围来讨论,梁氏断弦重续的事例也不止一二。即如《新罗马传奇》,先于《新民丛报》陆续刊载六出,整整两年之后,第七出才孤零零地见报,由此也造成了《合集》本的残缺。以此类推,《新中国未来记》第五回的失收于二集,并不足以成为排除梁启超为作者的切实根据。

      更重要的是,旅美途中的梁启超有无余暇为《新小说》撰稿?关于这个问题,笔者倒是与余立新及山田敬三二位看法一致。既然梁氏对更为看重的《新民丛报》也哀叹分身乏术,无暇执笔著论,自然更不会有闲情逸致构思小说。实际上,《新小说》自梁启超出游后,马上便由头三期的按月出刊变成延期出版,第4期起码隔了5个月才姗姗登场,已与《新民丛报》在此期间一直维持着表面上的连续性形成了鲜明对照。只是,肯定出访在外的任公先生没有执笔写作《新中国未来记》的机缘,并不表示取消了其对于第五回的著作权。这就有必要进一步追究《新小说》第7号确实的发行时间。

      从该杂志所提供的日期看,似乎编者已足够诚实,第3号于光绪二十八年十二月十五日刊行后,第4号的出版时间已写作“光绪二十九年五月十五日”。以后则是每月阴历中秋日发刊一册,轮到第7号面世,恰是七月十五(本年闰五月),即西历9月6日。很明显,依据现有的日程表,梁启超其时尚远在美利坚。不过,刊物上标记的果真就是实在的印行日期吗?具有按时出刊表象的《新民丛报》,在梁启超游美归来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仍无法摆脱脱期的困扰,这已是研究界公认的事实。而从《新小说》第7号内寻找内证,倒可以使我们明了,该册的出版实际是在梁启超远游归来之后。

      最过硬的证据是同期开始刊登的《小说丛话》。这一由多人合作的小说批评新体裁,原本起因于梁启超的数则札记。在开场的“识语”中,梁氏曾详述写作缘起:“余今春航海时,箧中挟《桃花扇》一部,藉以消遣,偶有所触,缀笔记十余条。”很显然,此处说的是其年初的赴美航程。而“一昨平子、蜕庵、王瑟斋、慧广、均历、曼殊集余所,出示之”,能与狄葆贤、麦孟华、麦仲华、梁启勋等一众相聚,自然是梁启超回到日本后的情景。以下所录诸人言,“是小说丛话也,亦中国前此未有之作,盍多为数十条,成一帙焉”,以及各人乘兴“遂命纸笔,一夕而得百数十条,畀新小说社次第刊之”,则是近代文学史上为人熟知的佳话。上述引言已表明,《新小说》第7号编成系在梁启超重返日本之后。而此节“饮冰识”所题署的写作日期“癸卯初腊”,更是明白无误地告诉我们,梁氏兄弟、友朋合力撰写《小说丛话》,乃是时届1904年1月中旬的事情。也就是说,《新小说》第7号的印行时间,最早也在1904年1月17日(十二月初一)以后;那时,饮冰室主人返抵横滨已逾一月。

      剩下的推论也很清楚,梁启超既然有时间编撰《小说丛话》,当然也可以抽空续写《新中国未来记》第五回。

      此外,余文提出的“语言风格上存在很大差别”,在我看来,也很难作为否认梁作此回的凭据。所谓“新文体”特征,本是就文章而言,小说别为一体,容有不同。前四回多议论,此回重白描,既可说是依据情节进展而变化笔墨,也可说是接受了黄遵宪对《新中国未来记》短少“小说中之神采(必以透彻为佳)、之趣味(必以曲折为佳)”(1902年12月10日《与饮冰室主人书》)的批评所作的改正。何况,搁笔近一年,重叙前缘,行文风格略有调整也不希奇。即或以梁启超在《新中国未来记·绪言》中标榜的“似说部非说部,似裨史非裨史,似论著非论著”衡量,第五回虽少了大段演说与往来辩难,却仍保留了一节郑伯才与黄克强关于革命与改良的争论,其力道也要令郑氏“细想几天,再拿笔札商量”。而末后一篇带有籍贯、履历及评点的26人“同志名单”,更非寻常小说体裁所能有,倒与梁氏检讨的“编中往往多载法律、章程、演说、论文等,连篇累牍,毫无趣味”(《绪言》)相近。如此说来,文体问题本是“存乎一心”,在余君可能是越看越不像,我则恰好相反。

      1903年的游美经历在梁启超思想中引起的巨变,也早为学界所认知。其由鼓吹“革命”、“破坏”转向“开明专制论”的思想之旅,被梁本人形象地表述为“吾自美国来,而梦俄罗斯”(《政治学大家伯伦知理之学说》)。而其与共和政体告别的原因,即是判定国人性质尚不具备共和国民资格,由此,暴力革命的后果很可能带来长久的动乱而非自由幸福。令梁启超下此判断的一大诱因,实为对革命党人道德品格的失望。余文中已经引录的梁启超1903年8月19日《致蒋观云先生书》,便有“弟近数月来,惩新党棼乱腐败之状,乃益不敢复倡革义矣”的话,原是为章太炎指吴稚晖在“苏报案”中向清廷官员告密、致章与邹容下狱事而发。返日后,梁撰《答和事人》一文,又揭举“香港某报,每三日照例必有相攻之文一篇,认列强为第三敌,认满洲政府为第二敌,认民间异己之党派为第一敌,其所以相唾骂相攻讦者,亦云至矣”。虽然在此公开信中,梁氏表示“尚知自重,而不肯蹈此恶习”,“若夫轧轹女曼骂之言,吾固断不以加诸人;其有加诸我者,亦直受之而已”,但这并不意味着梁启超甘愿忍气吞声,不做回应。

      其实,接连在1904年的《新民丛报》上出现的梁启超“辨妄”广告,针对的便都是革命派在香港发行的《中国日报》、《世界公益报》等报刊的攻击。记为1904年9月24日出版的《新民丛报》第53号,更刊登了一则梁氏具名的《忠告香港〈中国日报〉及其日本访事员》的长篇告白。显然已忍无可忍的任公先生上来即痛斥:“贵报日以造谣诽谤为事,可谓无所不用其极矣。”尤为可恶的是,该报竟以其“不屑与辩”为得计,“如狂犬吠人,人不之校,则益昂首摇尾自鸣得意”。这样激愤的语言,谓之恶声,亦不为过。

      值得注意的还有其中指斥革命派人品的如下言辞:

      贵党人日日以自由、平等、革命诸口头禅为护身符,然除家庭革命外,无他能革者。贵报访事人以大义灭亲之举动,加于其父,尽人所同知矣。

      说的是曾在东京高等大同学校受教于梁启超、后倾向革命痛斥乃师的冯自由的故事,这里暂且按下不表。而此语和《新中国未来记》第五回中言必称“革命”的留学生宗明的高论倒好有一比:“今日革命,便要从家庭革命做起。我们朋友里头,有一句通行的话,说道‘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王八蛋’。为甚么这样恨他呢?因为他们造出甚么三纲五伦,束缚我支那几千年。这四万万奴隶,都是他们造出来的。”宗明的留日,便自称“是家庭革命出来”的;又说,他有一位也是留学生的好友,干脆“做了一部书,叫做《父母必读》”。梁启超对革命派品德的恶感,写政论文或许不便尽情发泄;但在“不知成何种文体”的小说中,倒不妨倾箱倒箧,一吐为快。虽然以后事证前事不符合考论的常规,而此处不过是想说明,着眼于人情,在梁说来未必是“丑化”的文学描写,并非绝无可能流于其笔端。

      最后还应谈到的问题,即余文列为头条的《新中国未来记》第五回没有如其它三次刊出时署“饮冰室主人著”,作者认为,“这不可能是杂志编者粗心的疏漏”。我想提出一点反证,尽管在《新小说》中这确是唯一的一例无署名,但若将查证的范围扩大到《新民丛报》,则梁启超发表于该刊的佚名之作却非绝无仅有。如同是1903年揭载的《说独立》、《说希望》、《服从释义》三文,初刊虽未署名,却照样收入各种《饮冰室文集》中。而写作此回小说的仓促与付印的匆忙,从梁氏返日后的时间表(一月余)及撰稿量(须尽快弥补《新民丛报》所脱各期)已可见出。忙中出错,有所疏漏,正有可能。何况,虽未署名的作品,按照发表惯例,也应属于同一作者。即使退一步说,承认余文的推断有理,鉴于此回小说对革命派的描写有余氏所说“极尽丑化”之嫌,梁启超为避争端计,也正该将此节文字的作者底细含糊隐去。

      至于山田敬三先生又进而推论第五回作者为罗普,已属节外生枝,故此处不再分说。综上所述,假如没有确凿的证据剥夺梁启超对于《新中国未来记》第五回的著作权,我觉得研究者还是谨慎一些为好。依我浅见,起码到目前为止,此回文字仍应列入梁启超名下,虽然这是他为其短暂的小说创作生涯画下的一个并不圆满的句号。


    ——《中华读书报》2003年5月21日

    夏晓虹 发表于:2006-12-11 上午 10:06: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