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压力很大啊。因为都来了几位名师级的人物，而且还有两个我国法学界著名的演说家在前面先讲了。他们有一个让我辈望尘莫及的地方，就是能把演说运用到法学的言说当中，而且能把“演说”进一步演化成“演唱”，这可是法学的演唱啊（笑声）。像我呢就不能胜任，加上今晚来之前又喝了点小酒，这只能乘着微醉的酒兴略作斗胆的点评了。（笑声）刚才弘道教授是做正面的点评，我呢，就只好反其“道”而行之，人家名叫钱弘道教授是吧。按照“反其道而行之”的顺序来评论，就是从许章润教授开始，最后评到苏力教授。如果评错的话，那就权当我的醉话。（笑声）

许章润教授是口才非常好的人。我每次碰到他，都要跟他说：章润兄啊，你的口才好到了超过“必要之限度”。（笑声）我们知道教授有时是需要口才好一些的，但既然像我这样的居然也能在大学里混下去，就说明教授未必需要口才那么好啊，可是章润教授还超出那种“必要之限度”。他今晚口若悬河，娓娓道来，以致让我们忘记了他说了些什么。（笑声）但我又想到，说什么其实并不重要，因为学说总会过时，而学者的风格才是重要的。章润教授今晚的风格就体现为两点。首先是杰出的口才，这口才好得让我们羡慕，我们一定想把它解构掉，今晚就让我们在浙江大学把它解构掉。我发现他的口才好，跟我们钱弘道教授的一样，都含的有四个要素，我们现在把它的要素解构出来。第一是文辞，即所用的语言好。许章润教授精通我们国学中的许多典雅的文辞，同时又精通外语。他用词方面非常典雅，而且经常是四个字、四个字地套进去。这四个字的音律非常符合我们中国人的思维习惯以及心灵跳动的节奏，符合我们中国人的文化传统，这也属于苏力教授所讲的“本土资源”的一部分吧。他杰出口才的第二要素是韵律。他声音抑扬顿挫，起伏跌宕，这种对韵律的把握是一般人所不能够掌握的。第三个要素则是身态。他的身态语言非常丰富。（模仿）“同学们，中华法学复兴的时代就要来到了！”（笑声）你们看，这种身态跟我们钱弘道教授有得一比，虽然钱弘道教授有时表情非常严肃，但这些都非常便于传播真理。第四个要素就是语调，章润教授的这种语调和音律相互配合，相得益彰。我们越分析就越觉得高山仰止，望尘莫及，此时只好套用香港著名影星周星驰的那句话说了，那就是“I服了YOU”。（笑声）

许章润教授的第二个特点是他有旺盛的批判力，这是我最欣赏他的地方。因为我想，口才好当然是好，但毕竟孟子也说过“君子不辩”是吧，但我觉得他的批判力则是难能可贵的。他经常批判，批判谁呢？批判社会，批判自己的同行，当然我至今还没有听过他批判自己。（笑声）我觉得批判自己这是最高境界的批判。前不久，我也听到一位我们浙江大学法学院毕业的学生——现在在某个法院工作——批判了我们法学教授。不过那是因为他认为我们法学教授所教的，包括他曾经听过的课都是“扯淡”，而他目前所从事的法学实务中才有真正的法学，也就是说法官们在应用的法学才是真正的法学。我听了当场大吃一惊，觉得这也是我们浙江大学毕业的研究生，居然不理解在我们学术的殿堂里边，法学教授不可能只是法官的帮工，大学教授也应该有一种独立的精神，这种精神流贯于大学之间，才使大学成其为大学。这种精神是什么呢？就是今晚体现在章润教授身上的这种批判精神。在这一点上，我觉得许章润教授就是我们大学教授的一个楷模。

话题转向我们今晚第四位发言的教授——谢晖教授。谢晖教授也是同学们非常熟悉的。他，我觉得有三种旺盛的力量，第一是精力，第二是批判力，第三是想象力。他这三种力量，今天刚好一一体现在他所讲的四点内容之中。首先他说他今年出了三本书。我们知道谢晖教授经常出书，他著作等身，以致让我们瞠目结舌。刚才他说到今年夫人生病，还是出了三本书，这就说明他有旺盛的精力。我又想到三年前我曾经也是在这里引用过苏力所说的有关波斯纳教授的那句话去评价苏力教授本人的事。因为波斯纳教授著述很多，于是就一个美国的段子就说：“有一个谣言在流传：波斯纳每天晚上都睡觉”。（笑声）也就是说，谁说波斯纳每天晚上都睡觉，那就可能是谣言，人家不睡觉都在写书。这句话我曾经引用过评价朱苏力教授，今天也可以用来评价谢晖教授，那就是说：“有一个谣言在山东大学和全国各大学法学院流传：谢晖教授每晚都睡觉”。（笑声）

谢晖教授所谈的第二个和第三个问题都是有批判性的。他第二个问题谈到学术命题的边界，第三个问题则批评了“泛人文主义”精神，其中含有对苏力教授以及何勤华教授的批评。这就足以证明他具有旺盛的批判力。他还谈到事实问题与价值问题的分离。我也主张要重视这种观点。这种方法论的典范出自于新康德的方法二元论，当然目前也受到了一定的批判，特别是哈贝马斯的“主体间性”这个概念就足以使方法二元论受到了重大的挑战。然而在当下中国的语境之下，我仍然同意谢晖教授的观点，确实有必要在分析问题时姑且把价值问题与事实问题区别开来对待。谢晖教授在第四点谈到起到了大师的出现与成长，而这个就说明他具有旺盛的想象力。在目前中国能够出现大师吗？确实，许多表象似乎预示着中国应该可以产出思想大师，因为中国是一个问题最为丰富的国家，就在当下，大师似乎就有可能应运而生，喷薄而出，然而如果我们刻意地期待中国在目前出现大师，那么这种期待在敝人看来也可能属于是一种浮躁。

吴玉章教授也是一位同学们深受其益的学者。他翻译过很多著名的著作，包括与其他学者共同翻译的德沃金的《认真对待权利》，这些在我们中国法学界都享有崇高的声望，这是在翻译方面。在学术方面，玉章教授也有不受成就。前不久他就在《读书》杂志上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发表了一篇非常富有感染力的文字。今天他所谈的话题也使我为之一震。他居然谈到结社自由这样一个法教义学难以独立承当研究的问题。说起结社自由，我们确实和吴玉章教授有很深的同感。当下中国，社团已经像雨后春笋般蓬勃发展了，然而我们的法律制度却不配套。首先从技术上看，比如说我们宪法里规定了结社自由，然而社团管理条例里面，在技术上进行了微妙的处理，这从法教义学是可以分析出来的。而通过这种微妙的法律技术的运用，结社自由在现实中出现了像吴玉章教授所说的那种奇异的现象，或说是奇异的形态，这种形态中有一个问题是不好回避的，那就是结社自由从法教义学说必然包括政治结社的自由，然而在中国政治结社自由是否可行？这样一个复杂而又深邃的问题至少在法律技术上就需要回应。第二，从原理上讲，我们知道在中国市民社会正在艰难地成长，在这样一个时代，必然会有作为民间社会细胞的社团的出现，这必然会反映了市民社会与政治国家之间权威价值的分配格局，但许多问题还没有定论。在此，我联想起法国大革命之后长期禁止结社的历史。有外国的宪法学家惊奇地发现，在那个时期，法国最初的几部宪法里面规定了很多的人权的目录，居然没有规定结社自由，根据日本著名比较法学家樋口阳一的看法，当时的法国所要解决的课题是这样的，即首先是个人作为“赤裸裸的个人”面对国家，彻底地实现个人的解放。那中国当下是否也存在这样的课题，以证明我们可以不必完全落实当下现代意义上的结社自由的全部含义，这种现状的正当性等等，就有赖于吴玉章先生的研究。我奉劝大家，像结社自由这样的课题，不是每个同学都有能力研究的。

接下来评议王立民教授。王立民教授是研究法制史出身的一位知名学者，也是一位跟我们浙江大学有着很深渊源的一位学者，目前在他的大学里面担任党的职务。**我们今晚领略到了他非常良好的发音器官，（笑声）这是一位共产党人应有的发音器官，（笑声）声音非常洪亮，且坚定而有力，也是便于传播真理的。他所讲的内容也非常重要，说的是法律诊所的教育，这在美国确实是一种非常重要的法学教育形式，在中国部分大学法学院中也在导入，他建议我们浙江大学应该开展法律诊所教育，我觉得我们孙笑侠院长不妨可以慎重考虑一下，到时我们还可以请王教授过来指导。

最后我要评价朱苏力教授了。

我觉得评价苏力教授是需要野心的。（笑声）我好几次都企图评价他，甚至企图批判他，但是都没有成功，就因为缺乏这种野心，今天主要是因为喝了一些酒，就想要批判他，（笑声）但是我又觉得他今晚也没什么好批判的，这是一个问题。他今天主要是讲他新近作了哪些事情。他所做的事情同学们一定要注意，一定要了解，这当然不需要刻意去打听，但是我们一定要琢磨他最近在做什么，因为他所做的老是非常有意义的。关于这位学者，同学们都知道，他首先写过《法治与本土资源》，往后又写了一本我认为更加重要的书，即《送法下乡》，我们浙大不少同学都已经买了，而且已经精心拜读过了。关于《送法下乡》，前不久美国《耶鲁法学杂志》里面发表了一个美国学者专门所写的一篇长篇大论的评论，这可以说是自民国时期以来我们中国法学家第一次如此受到外国同行的关注的事件，所以我们同样也要关注他在做什么。

然而在我看来，苏力教授要给予批判的一点是：他是一个充满矛盾的人，无论是他的注意力还是他的思维，还是他所采用的方法都存在着内在的矛盾。比如说，他到底是属于什么领域的学者呢？如果我们加以定位，可以说他是一个法社会学家，这就是说确切而言他并不是一位法理学家，但目前我国法社会学还没有从法理学中分离出来，而国外法社会学则大多成熟到了已经从法理学的框架中独立出来，如果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就不能再说苏力教授是法理学家了。可是在中国不是，现在我们的法社会学仍然沉浸在法理学的范围之中，成为法理学体系的一个很重要的大陆架。总之我们不能说苏力教授是纯粹的法理学家，按照真正确切的定义而应该说他是一个法社会学家。他最主要关注的问题是什么呢？是“是什么”的问题，而不是“应该是什么”、“应该怎么样”的问题。所以说，如果你看了苏力教授的书，听了苏力教授的讲座，就企图想了解他向我们提供了什么工具去解决社会中的问题，那就找不到答案了，因为他只是在说明，说明怎么会出现这种现象，这种现象的出现又说明了什么、意味着什么等这样的问题，而没有表明这种现象的出现到底对不对，如果不对，应该如何解决。因此在严格意义上说，他是一个法社会学家。而法社会学，可以说是法学中最彻底地向科学主义投降的分支学科之一，它力图应用的是科学实证的手段去分析法现象中的问题，去说明法现象中的问题。可是，苏力教授的矛盾恰恰就在于，他同时又是一位具有强烈的人文情怀和志趣的人，他甚至会写诗，而且写得很好，所以我认为，其实他的性情、他的注意力、乃至他分析的方法，都是在科学主义与人文精神之间不断奔突的。在这个意义上说，他是一个相互矛盾的人。当然，我们要认识到，世界上许多许多伟大的心灵，许多像哈姆莱特那样的心灵，或者说世界上许多伟大的思想家，像英国的休谟，像我国的梁启超等等，其实其内心都充满了内在的矛盾。这也就是说，也许只有内心充满矛盾的人，才有可能成为优秀的学者。虽然今晚的五位学者都是非常优秀的学者，但苏力教授的优秀之处就在于他内心充满了矛盾。（笑声）从这个意义上说，我希望我的内心和这个点评也充满了矛盾！

谢谢大家！（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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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作者在2005年10月浙江大学法学院60周年院庆期间对许章润、谢晖、吴玉章、王立民、朱苏力五位教授在院庆系列讲座中所作的同台演讲进行现场点评的录音整理稿，由浙江大学法理学研究生杜官磊整理而成，标题由作者所加。

**  在作者点评之后，王立民教授声明他目前担任的并非党内职务，而是校行政职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