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篇題《鬼神之明》雖然簡潔，但 “鬼神有所明有所不明”既是簡文篇首提出的論點，也是篇末得出的結論。從文義及題名的習慣來看，題為《鬼神有所明有所不明》更好。

二

    簡一“今夫鬼神有所明有所不明，則以其賞善罰暴也”句，“則”當訓為“乃”。此為常訓，不繁舉例。

三

簡二“此以貴為天子”句，“此以”即“以此”，也就是“因此”。簡二“此以桀折於鬲山”句“此以”同。

四

簡二“長年有舉”句，“長年”當指多年、常年。《史記·夏本紀》：“十年，帝禹東巡狩，至于會稽而崩。”可見“禹”也並非如何“長壽”。因此，此“長年”當与下文簡三“長年而沒”之“長年”不同，不能訓為“長壽”。“舉”當讀為“譽”。“長年有舉”即“多年有譽”。指常年被人稱譽讚揚。《墨子·天志中》：“帝善其順法則也，故舉殷以賞之，使貴為天子，富有天下，名譽至今不息。”“長年有譽”即“名譽至今不息”。 

五

簡二“及桀、受、幽、厲，焚聖人，殺訐者，賊百姓，亂邦家”句，“焚聖人”不見於記載。《韓非子·人主》：“昔關龍逢說桀而傷其四肢，王子比干諫紂而剖其心，子胥忠直夫差而誅於屬鏤。”又《尸子·佚文》：“義必利，雖桀殺關龍逢、紂殺王子比干，猶謂義之必利也。”《史記·李斯列傳》：“昔者桀殺關龍逢，紂殺王子比干，吳王夫差殺伍子胥。”簡三稱“及伍子胥者，天下之聖人也，鴟夷而死”，則所謂“焚聖人”當指“桀殺關龍逢、紂殺王子比干”。《史記·龜策列傳》“圣人剖其心。”也是以“比干”為“聖人”。《左傳·襄公二十四年》：“象有齒以焚其身。”杜預注：“焚，斃也。”《經典釋文》：“服云：焚讀曰僨。僨，僵也。”《集韻·問韻》：“僨，《說文》僵也。或作焚。”《周禮·秋官·掌戮》：“凡殺其親者焚之。”賈公彥疏：“焚如，殺其親之刑。”疑簡文“焚”當讀如“僨”，訓為僵，義為斃、殺。“焚聖人”即“僨聖人”、斃聖人，指“殺關龍逢”、“殺王子比干”，並非指燒死、焚炙關龍逢和比干。

六

簡二“殺訐者”，“訐”可訓為直言不諱。《後漢書·李雲傳》：“曷其絞訐摩上，以衒沽成名哉？”李賢注：“絞，直也；訐，正也。”《顏氏家訓·省事》：“訐群臣之得失。”《說文》“面相斥罪”之訓亦“直言不諱”之意。“桀、受、幽、厲”“殺訐者”指夏桀殺直言進諫的關龍逢、商紂王殺直言進諫的比干等。《論語·微子》：“比干諫而死。”《呂氏春秋·仲春紀·功名》：“關龍逢、王子比干能以要領之死，爭其上之過。”《韓非子·人主》：“昔關龍逢說桀而傷其四肢，王子比干諫紂而剖其心。”又《說疑》：“若夫關龍逢、王子比干、隨季梁、陳泄冶、楚申胥、吳子胥，此六人者，皆疾爭強諫以勝其君。言聽事行，則如師徒之勢；一言而不聽，一事而不行，則陵其主以語，待之以其身，雖死家破，要領不屬，手足異處，不難為也。”《鶡冠子·備知》：“比干子胥好忠諫而不知其主之煞之也。”皆可為證。如此，知簡文“焚聖人”與“殺訐者”義近同。“焚”讀如“僨”，訓為僵，義為斃，也就是“殺”。“聖人”也就是“訐者”，指關龍逢、比干等直言進諫之賢人。

七

簡二“惻百姓”句，曹錦炎注讀“惻”為“賊”，訓為“殘害”，說是。《史記·夏本紀》：“帝發崩，子帝履癸立，是為桀。帝桀之時，自孔甲以來而諸侯多畔夏，桀不務德而武傷百姓，百姓弗堪。乃召湯而囚之夏臺，已而釋之。湯修德，諸侯皆歸湯，湯遂率兵以伐夏桀。”簡文“賊百姓”即“武傷百姓”。“百姓”非民，乃指“諸侯”、貴族。《史記·夏本紀》之“百姓”即上下文之“諸侯”可證。

八

簡三“及伍子胥者，天下之聖人也”句，曹錦炎註：“‘聖人’，人格品德最高的人。……本篇稱伍子胥為‘聖人’，舊籍未見。”案：此“聖人”非指“人格品德最高的人”，乃指賢能之人。《呂氏春秋·審應覽·重言》：“齊桓公與管仲謀伐莒，謀未發而聞於國，桓公怪之曰：‘與仲父謀伐莒，謀未發而聞於國，其故何也﹖’管仲曰：‘國必有聖人也。’桓公曰：‘嘻! 日之役者，有執蹠利而上視者，意者其是邪﹖’乃令復役，無得相代。少頃，東郭牙至。管仲曰：‘此必是已。’乃令賓者延之而上，分級而立。管子曰：‘子邪言伐莒者﹖’對曰：‘然。’管仲曰：‘我不言伐莒，子何故言伐莒﹖’對曰：‘臣聞君子善謀，小人善意，臣竊意之也。’管仲曰：‘我不言伐莒，子何以意之﹖’對曰：‘臣聞君子有三色：顯然喜樂者，鐘鼓之色也；湫然清靜者，衰絰之色也；艴然充盈，手足矜者，兵革之色也。日者臣望君之在臺上也，艴然充盈，手足矜者，此兵革之色也。君呿而不吟，所言者莒也；君舉臂而指，所當者莒也。臣竊以慮諸侯之不服者，其惟莒乎﹖臣故言之。’凡耳之聞以聲也，今不聞其聲，而以其容與臂，是東郭牙不以耳聽而聞也。桓公、管仲雖善匿，弗能隱矣。故聖人聽於無聲，視於無形，詹何、田子方、老耽是也。”此是稱“東郭牙”為“聖人”，因其有“聽於無聲，視於無形”之能。又《不苟論·贊能》：“期思之鄙人有孫叔敖者，聖人也。”此是以“孫叔敖”為“聖人”。《戰國策·魏策一》：“魏武侯與諸大夫浮於西河，稱曰：‘河山之險，豈不亦信固哉！’……吳起對曰：‘吾君之言，危國之道也；而子又附之，是危也。’武侯忿然曰：‘子之言有說乎？’吳起對曰：‘河山之險，信不足保也；是伯王之業，不從此也。昔者，三苗之居，左彭蠡之波，右有洞庭之水，文山在其南，而衡山在其北。恃此險也，為政不善，而禹放逐之。夫夏桀之國，左天門之陰，而右天谿之陽，廬、睪在其北，伊、洛出其南。有此險也，然為政不善，而湯伐之。殷紂之國，左孟門而右漳、釜，前帶河，後被山。有此險也，然為政不善，而武王伐之。且君親從臣而勝降城，城非不高也，人民非不眾也，然而可得并者，政惡故也。從是觀之，地形險阻，奚足以霸王矣！’武侯曰：‘善。吾乃今日聞聖人之言也！西河之政，專委之子矣。’”這是以“吳起”之“對”為“聖人之言”。《晏子春秋·內篇雜下》：“晏子至，楚王賜晏子酒，酒酣，吏二縛一人詣王，王曰：‘縛者曷為者也﹖’對曰：‘齊人也，坐盜。’王視晏子曰：‘齊人固善盜乎﹖’晏子避席對曰：‘嬰聞之，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葉徒相似，其實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異也。今民生長于齊不盜，入楚則盜，得無楚之水土使民善盜耶﹖’王笑曰：‘聖人非所與熙也，寡人反取病焉。’”此是楚王以晏子為“聖人”。《墨子·公孟》：“子墨子曰：昔者，商王紂、卿士費仲，為天下之暴人，箕子、微子為天下之聖人，此同言而或仁不仁也。”這是墨子以“箕子、微子為天下之聖人”。《韓非子·十過》：“寡人聞鄰國有聖人，敵國之憂也。今由余，聖人也，寡人患之，吾將奈何﹖”又《說難》：“伊尹為宰，百里奚為虜，皆所以干其上也。此二人者，皆聖人也。”這是以由余、伊尹、百里奚為“聖人”。《鶡冠子·道端》：“聖人者，君之師傅也。”此是以賢者為君王師。簡文稱“伍子胥”為“天下之聖人”，與上述文獻近同，皆是以“聖人”為賢能之人。至於稱“伍子胥”為“聖人”，“舊籍”也有一些痕跡。《越絕書·越絕請糴內傳》：“逢同曰：‘今日往見申胥，申胥與被離坐，其謀慚然，類欲有害我君王。今申胥進諫類忠，然中情至惡，內其身而心野狼。君王親之不親？逐之不逐？親之乎？彼聖人也，將更然有怨心不已。逐之乎？彼賢人也，知能害我君王。殺之為乎？可殺之，亦必有以也。’”“彼聖人也”，是說伍子胥是“聖人”。此“聖人”君王“親之”，“將更然有怨心不已”，可見非“人格品德最高的人”，而是能看透君王“親之”真相，而不為其假象而蒙蔽的能人。看來，這是“聖人”的本義，由能而德，後來才以成為“人格品德最高的人”。

九

簡文三、四曹錦炎釋文作：“汝以此詰之，則善者或不賞，而暴[者或不罰，古（故）]吾因加（嘉）？鬼神不明，則必有古（故）。” 曹錦炎注：“‘故吾因嘉’，反問句，意思是說這難道是我因此所讚許的嗎？”案：簡文的斷句和註釋恐有問題。釋文當斷句為：“汝以此詰之，則善者或不賞，而暴者或不罰。故吾因加鬼神不明，則必有故。”兩“或”字，可讀為“有”（下文“吾或弗知也”之“或”同）。“故吾因加”當和“鬼神不明”連讀。“因加”連用，文獻的下述記載可參。《靈樞·壽夭剛柔》：“其有因加疾者，不及二十而死也。”《逆順肥瘦》：“年質壯大，血氣充盈，膚革堅固，因加以邪，刺此者，深而留之，此肥人也。”《賊風》：“雖不遇賊風邪氣，必有因加而發焉。”《素問·離合真邪論》：“因不知合之四時五行，因加相勝，釋邪攻正，絕人長命。”賈誼《新書·數寧》：“因加以常安，四望無患。”這些例子儘管與簡文有一定距離，但還是可以給我們以啟發。簡文“善者或不賞，而暴者或不罰”，是一種“鬼神不明”說。而作者在此基礎上，進一步認為“鬼神不明，則必有故”，由其“然”進一步探討其“所以然”。故謂之“加”。《說文·力部》：“加，語相增加也。”《爾雅·釋詁上》：“加，重也。”簡文“加”是進一步提出一種新說，其義仍本於《說文》、《爾雅》，所以不必讀為“嘉”。

2006年2月11日稿於漢城成均館大學儒教文化研究所